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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 2月 25, 2013

[G4G] "解析“中国模式"

胡平   201 解析“中国模式3-02-23 21:26:35  [点击:558]
解析“中国模式”
胡平

一、中国崛起挑战普适价值

2008年秋,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国内一家网站有人写了下面四句话:

1949年: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
1979年:只有资本主义才能救中国。
1989年:只有中国才能救社会主义。
2009年:只有中国才能救资本主义。

说 明:“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是毛泽东讲过的一句话。1949年,中共夺取了全国政权,中国开始实行社会主义。30年后,国人发现,社会主义搞得一团 糟,远远比不上其他那些实行资本主义的国家,于是不得不进行经济改革。改革的方法就是引进资本主义。那时候很多人都认定,“只有资本主义才能救中国”。到 了1989年,国际共产阵营土崩瓦解,中国成了仅存的社会主义大国。过去,毛泽东争了半天社会主义阵营的老大没争上,如今,老大的头衔却自己掉到中国的头 上,因而又变成了“只有中国才能救社会主义”。不过随后邓小平就讲了“不当头”,接下来1992年南巡又说“不问姓社姓资”,实际上就是更多地引进资本主 义;不过,中国的资本主义是一种特殊的资本主义,是共产党专制下的资本主义,是打着社会主义招牌的资本主义。等到了2008年,美国发生金融风暴,引起全 球性的经济危机,相比之下,据说中国的经济反倒一枝独秀,略胜一筹,因此不少资本主义国家的大人物倒反过来向中国求助,这又似乎是“只有中国才能救资本主 义”了。

上面四句话夸张、反讽、俏皮。不过,它确实向我们揭示出,半个多世纪,尤其是近30多年来,在中国,在世界发生的惊人变化。23 年前,福山发表《历史的终结》,断言自由民主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在那时,很少有人想到中共的一党专制还能维持到今天;13年前,人们看到了中共一党专制 重新得到巩固,但很少有人想到它会迅速地变为强大。今天的人们则不得不正视中共强权的已然崛起。与此同时,不少人在谈美国的衰落,预言中国将在未来10年 左右超过美国;而这个在未来更加强大的中国却很可能依然是一党专制的国家。这无疑构成了对普适价值的严峻挑战。

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问题集中到一点,那就是,如何解读30年来中国的经济发展,如何解读中国模式。

现 在,中共当局最引以为傲的成就无非是经济发展,GDP已经超过日本,位居世界第二。其实,以中国的庞大人口和资源,共产党并没有多少理由那么骄傲。据说, 直到甲午中日战争之前,中国的GDP都是世界第一。现在,大陆的人均GDP只有台湾的1/4多一点,大陆人口是台湾的50倍,只要大陆的人均GDP到达台 湾的一半多,总量就超过美国了。因此我们很可以断言,如果共产不成,民国犹在,中国的GDP早就世界第一。

更何况,今日中国,伴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是社会贫富两极分化,资源与环境的浪费和破坏,腐败横行,人心堕落,不一而足。

不过话又说回来,中国的经济在过去30多年来确实取得了迅速的发展。如果说,衡量一国之贫富主要看人均GDP,那么,衡量一国之强弱,则主要看其GDP总量,看其综合国力。因此,我们不应低估中国崛起的意义。

二、“是如何”重要,“如何是”更重要

现在,中共当局坚持专制统治,拒绝自由民主,挑战普适价值,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它在经济上的成就,即所谓“中国模式”下的“中国奇迹”。

关于“中国模式”算不算得上模式,它到底有多大典型意义,能不能效仿能不能复制,这些问题都大可商榷。这里,我们暂且不谈这些问题。我们不妨针对“中国模式”的内容做一番解析。

考察今日中国,最令人困惑的一点是,人们很难给它安上一个恰当的名字,很难给它下一个确切的定义。

今日中国,是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是极权主义还是后极权主义?如果说它是威权主义,那么它是左翼威权还是右翼威权?我们发现,不论用哪一个概念去套都不足以说明问题。

按照传统的极权主义定义,今日中国在对经济的垄断和意识形态的垄断上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如果说毛时代的中国可以算作典型的极权主义,那么邓时代及邓之后的中国显然不能再叫极权主义。

哈 维尔曾经把1957年起义失败后的匈牙利称为后极权社会,不过他又常常以1968年“布拉格之春”遭到镇压后的捷克斯洛伐克的状况来解释后极权主义。不少 中国人把“六四”后的中国称作后极权,我以为不够准确。因为1957年匈牙利起义和1968年“布拉格之春”都是被外国(苏联)军队镇压下去的,而中国的 “六四”是被中国自己的军队镇压下去的。其次,在“六四”之后,柏林墙倒塌,国际共产阵营瓦解,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彻底破产。这种国际环境和“布拉格之春” 失败后捷克的情况不可同日而语。另外,“六四”后中国加速经济改革,不问姓社姓资,也远非当年的匈牙利或捷克可比。再有中国继续实行对外开放,进入国际经 济体系,如此等等。换句话,今日中国和“八九”前的苏联东欧很不一样。倘按照哈维尔的定义,今日中国也很难叫后极权主义。

另一种说法是右 翼威权主义,也有人称之为市场列宁主义。当然,市场列宁主义这种说法有点文字游戏的意味(在英文里,市场列宁主义Market-Leninism和马克思 列宁主义Marx-Lininism在字形上和发音上都很相似)。现在,把中国称作右翼威权主义的人越来越多。然而右翼威权主义这种定义很容易让人望文生 义。很多人从这个定义一下子就联想到民主化前的台湾、南韩、印尼、菲律宾等原生态的右翼威权主义。和前述地方相比,中国(大陆)的差异是很明显的。中国 (大陆)曾经发生过血腥的共产,而且直到目前为止,共产党还在宣称“五不搞”,从原则上还在拒绝宪政民主。假如说今日中国在很多方面更像右翼威权,那么我 们不要忘记,中国今日的右翼威权是从它的对立面,是从昨日的左翼威权直接变过来的,因此它既不能再叫左翼威权,也不能等同于一般的右翼威权。

由此可见,要正确地解读中国模式,仅仅对现状作静态的描述是很不够的。我们还必须花气力对历史、对其来龙去脉作动态的描述。弄清楚“是如何”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弄清楚“如何是”。

三、改革导致对共产党革命和政权合法性的否定

中国的改革始于毛泽东去世,四人帮垮台。物极必反,正是毛时代犯下的滔天罪错,形成了改革的最初动力。

中国的改革包括诸多方面,这里我们只谈经济改革。

通 常认为,中国经济改革的起点是安徽小岗村。1978年,小岗村18位农民立下生死状,在土地承包责任(即分田到户)书上按下红手印。不过,按照《大逃港》 一书的作者陈秉安的说法,这个起点应该是广东沿海的宝安县。是深圳河上历时30年的百万人“大逃港”,催生了中国的改革开放。作者引用深圳(原宝安县)老 百姓的话:“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我们用脚投了一票!”实际上,早在1979年中共决定开办经济特区之前,已经存在着与内地不同的、实行着某些“特殊 经济政策”的开放地区。

这就说明,中国的经济改革首先来自于民众的自发行动,而且从一开始就明确地指向被中共当局一向被视为大敌的资本主义。当中共上层改革派认可了民众的自发改革,那也就说明,他们从一开始就清楚他们要改的是什么。

我 听说这样一个故事。1979年,袁庚奉命到广东深圳的蛇口,创办中国第一个经济特区——蛇口工业区。袁庚是深圳人,30年前他曾以解放军炮兵团长的身分带 兵“解放”深圳。在赴蛇口就任前,袁庚的儿子问父亲:30年前你带兵占领深圳,把那里的私有制变成公有制;30年后你又到那里去搞特区,要把那里的公有制 变回私有制。那你是在干什么呢?袁庚沉吟半天无语,然后说:唉!总不能让中国人老是这么穷嘛!

从1978年起,中国开始着手进行带有市场取向的、资本主义取向的经济改革。这一改革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大大促进了中国经济的发展。然而与此同时,这种改革也导致了对共产党革命和共产党政权合法性的自我否定。

因为共产党革命和掌权的宗旨就是要消灭资本主义,建设社会主义。现在中共回过头去改掉社会主义,引进资本主义,这不等于说当年的革命革错了吗?所谓无产阶级专政即共产党专政还有什么存在的理由呢?所以,这场经济改革不是共产党革命和一党专制的自我完善,而是自我否定。

邓 小平曾经讲过:“改革是第二次革命。”那么,什么是第一次革命呢?当然是指1949年那次革命。这就是说,改革不是改别的,改革就是改掉49年那次革命。 如果革命是对的,改革就是错的;如果改革是对的,革命就错了。很可能是,革命也错,改革也错;但决不可能是,革命也对,改革也对。

这里不 妨讲两句邓小平。作为改革家,邓小平与古今中外其他的改革家都有所不同。其他的改革家都是第二代或第N代(N>2)。他们要改的制度是他们的前人建 立起来的制度,邓小平要改的制度却是他自己参与建立的制度,并且他在参与建立的过程中不是扮演一般的跑龙套的角色,而是领导者的角色。

傅 高义写《邓小平传》,对邓的前大半生写得极其简略,600页正文,从1904年到1969年这65年生涯只用了区区28页。就从这简略的叙述中我们也可以 看到,在搞暴力革命搞血腥共产方面,邓小平是个很厉害的领导人。邓小平在西南地区搞土改,要比叶剑英在华南地区搞得更残酷。1953年,毛泽东因为嫌财政 部长薄一波在评估资本家的税额时心太软而撤掉薄的职务,命邓小平取而代之,可见邓在打击资本家时也相当强硬。再有就是1957年反右,邓实际上是前线总指 挥。如此等等。

或许别人不清楚,但是邓小平本人一定是清楚的。邓小平一定很清楚,共产党现在要改掉的东西,就是当初他们革命所建立起来的东西,共产党现在要恢复的东西,就是他们先前打倒的东西。

这一点,当时不少人都看到了。80年代中期,就有中共中层干部说:“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谈到邓小平提出的著名口号“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山西一位老农民说:“解放前,我们村有一户地主两户富农,已经是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是 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何必用暴力推翻国民党政权,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何必打倒地主打倒资本家,消灭整整几代经济精英?邓小平不会不清楚,昔日革命 的赫赫功业,如今都变成了累累罪行。世界上第一台电子计算机的六名发明者之一、也是其中唯一的美籍华人朱传榘先生说:1980年,我回祖国大陆时,见到了 邓小平先生。邓小平先生一见我就讲:“朱先生啊,你看这怎么好啊,我们共产党对人民犯了罪啊!对不起人民啊,共产党怎么才能挽回嘛……”

一方面,邓小平深知必须实行经济改革,不改革不行;另一方面他又深知,实行资本主义取向的经济改革,无异于对共产党统治合法性的釜底抽薪。所以他提出两手都要硬:坚持改革开放这一手要硬,坚持共产党领导反对自由化这一手也要硬。

我 们知道,在80年代,中共内部也有一大批怀疑或反对经济改革的保守派。其实,这些保守派与其说是反对经济改革,不如说是担心经济改革的政治后果,担心经济 改革动摇共产党统治。据说一些老革命去参观深圳特区,看到遍地高楼、灯红酒绿,不禁忧心忡忡:这还能叫社会主义吗?接待者使劲解释:这是社会主义初级阶 段,这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老革命听了依然疑虑重重。最后有人干脆说:只要是共产党在掌权,就叫社会主义。于是,老革命们就放心了。

80 年代的中共,经济上的改革派--除了邓小平一类少数人外--每每也是政治上的改革派或温和派。这是顺理成章的。既然他们已经在心照不宣地搞资本主义,那么 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去继续坚持所谓无产阶级专政即共产党专政呢?有不少中共官员带头鼓吹自由化,鼓吹政治改革;另外有很多官员,包括一些最高层的官员,像赵 紫阳,虽然对政改不很热心,但至少是绝不愿意再整人了。尽管邓小平隔三岔五地反自由化,但是这些运动总是搞得虎头蛇尾,而整个社会却变得越来越宽松。正是 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下,才会发生“八九”民运。

80年代的经济改革,还引出了一个后果——腐败。

随着经济改革的深入,尤其是后来的城市的经济改革、工业的经济改革,特别是价格“双轨制”的提出,又导致了大量的所谓官商、官倒的现象,即大量的腐败。

我 们知道,中国原来实行计划经济,商品的价格都由国家控制。从80年代中期起,中国开始进行价格改革。当时,很多经济学家主张把所有商品的价格都一次性地放 开,交给市场来决定。但是这种主张遭到保守势力的强烈反对,于是有人就提出一种折衷的办法:有些商品继续按照国家控制的价格出售,有些商品则按市场价格出 售,然后再逐步扩大按市场价格出售的比例。这种办法就叫“双轨制”,被当局采纳。

现在,一谈起价格双轨制,中国的主流经济学家和很多西方 经济学家都大力称赞。他们认为价格双轨制开启了中国式的渐进改革路线,避免了俄国东欧休克疗法造成的社会震荡。这种说法是完全错误的。其实,早在价格双轨 制实行之初,不少人就警告说,双轨制给掌握资源的官员提供了大好的机会,使得他们可以调配资源,赚取两轨之间的差价,因此必然会导致大面积的腐败。事实 上,在中国,第一批凭借权力而一夜暴富的阶层就是在实行双轨制期间产生的。这种大面积的腐败理所当然地激起了广大民众的强烈不满,并成为“八九”民运的一 个重要诱因。

四、“八九”民运与“六四”屠杀

“八九”民运主要有两个口号,一个是“要自由、要民主”;一个是“反官商、 反腐败”。可以想象,如果没有“六四”屠杀,如果“八九”民运取得胜利,像“双轨制”这种所谓渐进改革路线必然会被否定,中国后来的道路就会和俄国东欧相 差无几了。据罗小朋说,早在“八九”民运爆发之前,他们几个为经济改革出谋划策的学者已经提出私有化方案,和后来苏东国家采取的休克疗法基本上是一样的。

“八九”民运导致中共集团内部空前的分裂。以赵紫阳为首的党内温和派反对戒严,反对镇压。据我所知,在当时,北京各个党政机关,走上街头的人数多达四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没有上街的人,大部分的人心里也是同情学生的。

造 成分裂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温和派不赞成用武力来镇压。他们为什么不赞成用武力镇压呢?因为他们没法说服自己去镇压民运。他们知道民众要民主与反腐败都是正 确的,所以他们无法对人民动用暴力。再说,过去共产党压制自由民主,唯一的法宝就是给对方扣上“资产阶级自由化”、“走资本主义”的罪名,现在,中共自己 就在走资本主义道路,共产党自己就变成了资本家,它还有什么理由去镇压民运呢?

然而,邓小平却动用军队残酷地镇压了民运。为什么邓小平要 镇压民运?是因为他还信仰社会主义吗?不是,根本不是。邓小平早就不信社会主义了。早在80年代初期,邓小平就对一位来访的非洲领导人说不要搞社会主义。 邓小平镇压民运完全是为了维护共产党的专制权力。作为有过三起三落传奇经历的第一代共产党领导人,邓小平在党内军内享有后来的领导人无法比拟的个人权威。 这是他敢于下令用军队镇压民运的本钱。可以想象,如果发生“八九”民运时没有邓小平,结果就会完全不同。

当然,造成“六四”的原因很多,其中也包括民运方面的策略失误,“八九”民运的失败并非命中注定。有关这个问题,我先前写过不少文章,限于篇幅,这里不再重复。

谈 到中国与苏东各国改革路线的差异时,很多人说,苏东是先政治改革后经济改革,中国是先经济改革后政治改革,或者是,苏东是激进,中国是渐进。其实这些说法 根本不得要领。导致中国与前苏联东欧改革路线分道扬镳的真正区别仅在于一点:那就是,面对着一波一波的自由民主浪潮,你到底是镇压还是不镇压,杀人还是不 杀人。什么苏联解体,什么东欧剧变,无非是那里的共产党不好意思再杀人了而已。

五、“六四”后中国改革走入歧途

“六四”改变了中国,甚至也改变了世界。

20 余年来,由于中共当局的压制,“六四”问题始终是个禁区。一般人先是不敢提,不能提,久而久之,这个问题就淡出人们的视野,变得好像不那么重要了。很多人 已经习惯于把从1978年直到今天的改革看作一个连续的过程,“六四”只是其中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例如卡玛拍摄的电影《天安门》,在拍完“六四”之后, 又拍到邓小平92年南巡。这就给人一种感觉,似乎是“六四”一度中断了改革进程,但是92南巡重新启动改革,于是前面和后面就又接上了,中国的改革再度走 上了它的征程。

我要强调的是,“六四”给中国造成了极其巨大而深刻的变化。例如,“六四”造成了犬儒主义的流行(参见拙著《犬儒病》)。就经济改革而论,“六四”把中国的经济改革引入歧途。“六四”后的经济改革和“六四”前有着根本的差异。

在 “六四”后的最初一两年,由于目睹苏联东欧巨变,中共当局十分恐慌。为了保卫政权,新一代领导人提出要进一步反对“和平演变”,不但在政治上要反对资本主 义,而且在经济上也要反对资本主义。于是,资本主义取向的经济改革便陷于停顿,甚至出现倒退。可是在1992年春天,邓小平发表南巡讲话,提出要加快经济 改革的步伐,不问姓社姓资,自那以后,中国的经济改革不但重新启动,而且比先前走得更快,走得更远。

人们应该记得,在80年代的几次反自由化运动中,邓小平总是强调这是关系到走社会主义还是走资本主义的问题。在“六四”前和“六四”后一段时期,邓小平也是强调坚持社会主义反对资本主义。那为什么到了92年南巡,邓小平又说要不问姓社姓资了呢?

道 理很简单。先前强调姓社姓资,是为了给反对自由化镇压民运提供理由,是为了给共产党统治的合法性披上一套外衣,是为了掩人耳目,自欺欺人。事到如今,枪都 开了,人都杀了,共产党统治的合法性已经荡然无存,没人信了。现在,共产党仅仅是在靠暴力而统治,人们没有反抗仅仅是因为人们没有反抗的力量。在这时,再 去强调姓社姓资,再去修补社会主义外衣既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了,没有意义了,反而只会束缚自己的手脚。暴力统治也有暴力统治的好处,没有了意识形态的包 装,也就免去了意识形态的束缚。原先搞经济改革还怕别人说是搞资本主义,还要顾忌社会主义的名分名义,现在倒用不着了,可以进一步放开手脚地干了。所以, 在92南巡之后,中国的经济改革不但重新启动,而且比先前更强劲。

党内保守派的迅速转向也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本来,以陈云为代表的党内 保守派一直对邓小平的经济改革有抵触,拖后腿;可是92南巡之后,保守派迅速转向,咸与维新,摇身一变都成了改革派。这说明,他们原来反对资本主义取向的 经济改革,主要还不是反对资本主义,主要是担心由此引出的政治后果,担心引发民主力量,担心危及共产党统治。如今,党内的民间的民主力量横竖都被打下去 了,他们用不着再那么担心了,所以他们也积极支持经济改革了。

由于在“六四”之后,党内和民间的民主力量元气大伤,一时间无法再形成大的 力量,因此,1992年之后中国的经济改革,就不可避免地变成了所谓权贵的私有化。在改革的名义下,大大小小的官员摇身一变就成了资本家;原来挂在全体人 民名下的资产,一下子就变成了官员们的私产。可以肯定,如果没有“六四”屠杀,这样的改革是不可能发生的。比如说,在国营企业的改革中,几千万国企工人一 下子就失了业,只能领到一点微薄的救济金。试想如果没有“六四”,工人必定会建立起强大的独立工会,政府怎么敢一声令下,就把他们一下子都抛弃掉呢?

六、屠杀与奇迹

最 有讽刺意味的是,“六四”后中共的经济改革,在道义上是最无耻的、最恶劣的,但是在效益上,却可能是最容易见效的、最容易成功的。因为共产国家的经济改 革,说到底就是把公有制变成私有制、把计划经济变成市场经济。这事说来容易,做起来极其困难。早在共产国家经济改革之初就有人指出了这种困难,他们说,这 好比“把鱼汤重新变成鱼”。

大致上讲,把公产变成私产可以有三种办法:一是还,二是分,三是卖。

还,就是退还,退赔,物归原主。当初的共产既然共错了,现在就该把共别人的产退还给别人。退赔又有两种方式,一是退实产,张三家的工厂就退还给张三或其后人,李四家的土地就退还给李四或其后人;一种是退钱或是发给赔偿券。捷克、匈牙利和东德等国就采取过“还”这种办法。

然 而,“还”的办法适用范围是很有限的。毕竟,几十年过去了,人物两非,很多事想还原也还不了原了。再说,共产党掌权后也修建了不少建筑,兴办了不少企业, 开辟了不少新田地,这些新建筑新企业新田地都没有旧主人可以归还。所以,共产国家的私有化改革主要还是要采取“分”和“卖”这两种办法。

分, 就是平分。挂在全民所有制名下的资产分给全民中的每一个人,挂在集体所有制下的资产分给该集体中的每一个成员。中国农村改革的分田到户就是用的分的办法。 虽然农民们没有获得土地的所有权,但毕竟获得了土地的经营权。但问题是,农村可以实行分田到户,工厂呢?一家国营企业也能靠“分”字解决问题吗?不能。一 块大田分成十块,田还是田;一部车床分成十块,那就什么都不是了。把工厂平分给职工,必然导致对庞大的、不可分的单位的肢解,等于是糟蹋,是浪费。因此, 采用分的办法,更多的是把社会资产按价折股,然后平均分给大家一定的股份。捷克和苏联就采取了“全民分股,一人一份”的办法。

“全民分 股,一人一份”是一种很公平的私有化的办法,但是这种办法的缺陷也很多。首先是股权过于分散,不利于改善经营管理。每个人都对企业拥有一份股权但也只有一 份股权,结果必然是谁也不会对企业的经营效益有强烈的关心——这和原来的公有制其实相差无几。所谓把国营企业变成私营企业,说到底,就是要把属于大家的企 业变成属于少数个人的企业。这就需要一段时间的竞争,在竞争的过程中使股权集中化即产生资本家。在资本家出现之前的青黄不接的阶段,企业的效益未必会增 加,还很有可能降低。

另外,“全民分股,一人一份”的办法虽然使得每个人都拥有等值的股权,但并不等于每个人都拥有同等的投资知识与投资 机会。因为一般老百姓既没有任何投资的经验,又对各个企业运营的真实状况一无所知或者知之甚少,他们怎么知道他们应该如何投资呢?普通民众和“内部人” (某些政府官员以及企业的上层管理人员)彼此之间所拥有的信息是很不对称的。于是到头来,不少民众手中的那一股很快就打了水漂。如果你担心投资失败因而急 着把自己的那一股去兑换成现金,那也不一定更保险些,通货膨胀一来,钱就不值钱了。与此同时,在监督不力的情况下,一些“内部人”则利用其信息优势和关 系,合法地和非法地迅速地聚敛起巨大的财富。这就会导致民众的不满与反对。捷克的全民分股搞得还好一些,俄国的就搞得很差。

卖,就是把属于全民的资产招标拍卖,然后把卖得的钱用在公共开支(公共服务、社会保障等)上。匈牙利的国营企业改革就大量地采取了卖的办法。

“卖” 的办法也有它的问题,因为在改革初期,有钱人少而且有的钱也不够多,大批国营企业没人买得起。解决这个问题可以有几种办法。一是等,等民营企业发展壮大 了,民间资本雄厚了,国营企业就有人买得起了。然而这就意味着在一段时期之内,大量的国营企业没法卖出去,只能让它们半死不活维持在那里。

也 许有人会说,在国营企业卖给私人之前,能否做一些改革,使国营企业本身多一些活力呢?譬如说让企业自负盈亏。可是这种办法在道理上很讲不过去。因为国营企 业是属于全民的,让它们自负盈亏等于是把它们变成企业内部员工自己的了。企业与企业之间差别很大。有的企业设备新,产品对路,有的企业设备陈旧,产品也不 合乎市场需要。一旦实行自负盈亏,有的企业不必花多少气力就能赢得巨大的利润,上上下下的员工都迅速地富了起来;有的企业拼老命也无法不亏损,员工们连基 本生活费都发不出。问题是企业之间的这种差别不是出于企业自己的决策,而是当初政府统一安排配置的;包括员工,也是政府统一分配的,不是自己选择的。那些 盈利少和亏损的企业的员工自然会质问政府:“既然当初的一切决定都是你们作出的,现在凭什么让我们来承担恶果呢?”再者,自负盈亏能否提高效益也很可怀 疑。因为在这里,企业仍然没有交到真正的个人手里,因此仍然难以为企业的经营提供足够的刺激。

出卖国营企业的另一种办法是,愿意买的人可 以向银行借钱来买,借钱时可以拿企业做抵押,保证分期付债。这种办法的困难是,它给政府官员提供了中饱私囊的较多机会。有权者如将国有资产以低价卖给亲友 或暗中行贿者,便可大捞一笔。由于资产并无客观准确的价值,别人对他们这样做还很难挑出毛病。另外,如果借钱的人事后还不起,那又怎么办呢?俗话说帐多不 愁,欠款的金额越庞大,别人拿他越没办法。

再一种办法就是把国营企业卖给外国人。既然在短期内本国出不了大富豪,买不起国营企业,那就干 脆让外国的大富豪来买。匈牙利就把大量的企业卖给了外国人,以至于有人要惊呼:“匈牙利还是匈牙利人的吗?”除开这种批评之外,匈牙利式的“面向外资全卖 光”的做法还会造成较大的贫富分化,那也不免引起很多不满。

以上分析说明无疑是相当粗略的,不过那也足以证明把公有制变成私有制是何等的 复杂与艰难。不论你采取哪一种办法都会造成一大堆麻烦,因此总会有不少人从不同的角度提出种种责难。人们会采用言论、集会、罢工、结社以及投票等各种手段 表达自己的意愿。新生的民主政府面对着这些棘手的问题,很容易要么议而不决,要么决而难行,而且还难免时不时地作大幅度的修改。在私有化改革的初期阶段, 很多国家的总理都等不到做满任期就被换掉了。这就有可能使得整个经济形势处于某种摇摆不定和动荡不安,令外资望而却步,裹足不前,那又反过来影响了该国的 经济发展。

俄国东欧的经济改革一波三折,步履维艰,应该说是不难理解的。想想也是,正像有人说的那样:“资本主义有穷人和富人,社会主义 有穷人和更穷的人。”社会主义要改成资本主义,那就是要在一个大家都是穷人的社会里,尽可能迅速地造就一小批富人;而又要尽可能地让大家都能接受都能认 可。这该是何等艰难。

七、中国模式的本质——持枪抢劫

共产国家的经济改革,除了上面提到的还、分、卖三种办法之外,还有 别的办法吗?有,那就是送。早在上世纪80年代,张五常就明确提出他的改革方案:“干脆使某些干部先富起来,给他们明确的产权分配。”不是发愁没有资本家 吗?让党委书记们当资本家不就成了吗?一旦党委书记变成了资本家,也就是说,企业变成了书记们的私产,他们自然就会像资本家一样行事,企业的效益自然就上 去了,公有制的私有化改革也就大功告成了。

那么,为什么要把国营企业白白送给共产党的干部们呢?张五常回答说:因为“中国的改革,是不能 置既得利益的干部于不顾的——不是因为在经济上或道德上他们应被特别照顾,而是因为他们的反对是足以阻碍制度的改进的”。当然了,如果你把企业送给干部, 干部保证都会成为改革派。可是,给某些干部明确的产权分配,也就是把本来属于全民的财产送给少数干部,这固然是充分地照顾(岂止是照顾)到了干部们的既得 利益,但它无疑是侵犯了广大人民的既得利益。为什么少数干部的既得利益不能侵犯,广大民众的既得利益就可以侵犯呢?

张五常不肯明言的理由当然是,因为广大民众的反对是不足以阻碍制度的改进的。如果民众要反对要抗议呢?合乎逻辑的答案只能是:镇压。所以,张五常提出的办法,说穿了就是抢劫,是在专制强权保护下的抢劫,是持枪抢劫。

当 然,中共当局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接受张五常方案,尤其是在“六四”之前,因为它不能不担心引发民众的强烈反抗。“六四”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有了“六 四”,中共谅视老百姓不敢反抗,即使有少量的、分散的反抗也成不了气候。90年代以来,中共加快了经济改革的步伐,在很大程度上是改头换面地实行了张五常 的方案。

简单说来,“中国模式”成功的原因有以下几点:由于中国是在一党专政的铁腕下推行经济改革,官员们发现他们可以借改革之机大发其 财,因此转而对改革大力支持。政府官员巧取豪夺,把公共资产据为己有,一步到位完成私有化;党委书记摇身一变就成了资本家,这样,他们就比过去更加关心企 业的效益,热心经济的发展。由于权钱交易,越是权力大的人越是有可能在短期内积累起雄厚的大资本,这就有利于建立大企业或者是把原有的国营大企业私有化, 从而有利于整个经济的发展。

由于中国坚持一党专政,政府独断专行,不在乎公众的压力,想改什么就改什么,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政府想涨价就涨价,想裁员就裁员,国营企业想卖什么价就卖什么价,想送谁就送谁;由于社会上缺少反对与制衡的力量,政府拥有强大的镇压能力,也更有能力贯彻自己的决策。

由 于中国坚持一党专政,“把一切不稳定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例如禁止独立的工会农会),使社会高度稳定;又由于政府不受挑战,不可替换,对经济活动有很强 的控制力,政府的行为就有更强的一贯性和可预知性,这就更容易吸引大量的外国投资,同时还能比较有力地防止国际经济震荡对国内的影响。

由 于中国坚持一党专政,不少领域——主要是政治领域——被列为禁区,这就使得更多的人不得不投身于经济领域;再加上精神真空的出现,人们的贪婪与物欲空前解 放,这无疑也对经济发展有火上浇油、推波助澜之效。至于那些在权贵私有化中其利益受到严重损害的下层民众,由于在现行体制下无法讨还公道,只好回过头来自 谋出路,从头干起。中国的劳动力本来就廉价,在持枪抢劫的情况下形同奴工,自然就更廉价。这就构成了中国在全球竞争中的最大优势。

正如秦 晖所言:所谓中国模式或中国奇迹,其主要特点“除了低工资、低福利的传统优势外,中国更以‘低人权’的‘优势’人为压低四大要素(人力、土地、资金和非再 生资源)价格,以不许讨价还价、限制乃至取消许多交易权利的办法‘降低交易成本’,以拒绝民主、压抑参与、漠视思想、鄙视信仰、蔑视公正、刺激物欲来促使 人的能量集中于海市蜃楼式的单纯求富冲动,从而显示出无论自由市场国家还是福利国家都罕见的惊人竞争力,也使得无论采用‘渐进’的还是‘休克疗法’的民主 转轨国家都瞠乎其后。”

八、中国模式的最大问题是没有任何合法性

中国模式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它没有任何合法性。我 们知道,共产党本来是靠打倒地主资本家起家的,现在它自己却变成了最大的地主最大的资本家。早先,共产党以革命的名义,把平民的私产变成所谓全体人民的公 产;现在,它又以改革的名义,把属于全体人民的公产变成了他们自己的私产。先是以革命的名义抢劫,后是以改革的名义分赃。两件相反的坏事居然让一个党在 50年的时间里全做了。天下还有比这更无耻更恶劣的吗?

以上所说,至浅至明。徐友渔说得好,观察今日中国,不需要望远镜显微镜,凭肉眼即可,用常识就行。

就 以国企改革为例。长沙下岗工人陈洪在他的博客里写道:计划经济是应该改革。改革是免不了要付代价。但是计划经济不是我们工人发明的,是你们共产党发明的。 要付代价,该你们共产党付代价,怎么叫我们工人付代价呢?凭什么你们共产党官员们就成了资本家,我们就成了打工仔了呢?--这么浅显的道理有什么难理解难 把握的呢?

谈到今日中国的贫富悬殊,我要说的是,中国的贫富悬殊不但在程度上最严重,而且在性质上特别恶劣。因为中国的贫富悬殊不是历史 造成的,也不是市场造成的,而是专制权力造成的。在中国,穷人之所以穷,是因为他们创造的财富被权势者所掠夺;富人之所以富,是因为他们掠夺了别人创造的 财富。因此,要解决中国的贫富悬殊问题,决不能只靠改进税收政策,多收富人的税用来补贴穷人;而必须首先把权贵们掠夺的财产归还给人民。

再 谈官员的腐败。民间早就流传这样一种说法:“见一个毙一个可能会有冤枉的,隔一个毙一个肯定会有漏网的。”中共领导人口头上也说要反腐败,但实际上他们纵 容腐败,因为他们需要腐败。对今日中共而言,腐败是投名状,是普遍的腐败在维持着政权的稳定。中共当局深知,姑且不谈“六四”,不谈“六四”后20多年持 续不断的政治迫害,使中共负下多少政治的欠债,单单是积重难返的经济腐败,一旦中国实行自由民主,就可能把相当比例的官员送上经济犯罪的审判台。出于对清 算的恐惧,中共对自由民主比以往更害怕更敌视,这反过来构成了抵制政治改革的最大阻力。

九、中国模式是对人类自由与和平的严重威胁

2010 年10月8日,挪威诺贝尔和平奖委员会宣布,将本年的诺贝尔和平奖授予中国的异议人士刘晓波。在颁奖公告里,前面一大段是对中国政府在改革方面取得的成就 大加肯定,后面则提出中国存在的人权问题,希望中国政府有所改进。他们的逻辑是:既然你们中国政府在经济发展等方面做得这么好,为什么在人权问题上那么 坏?为什么不能在人权问题上也有所改进也变好点呢?

他们不知道,中共政府的思考逻辑和他们不一样。中国政府想的是,我们的经济发展正是建 立在对人权的压制之上,那我们怎么能放弃对人权的压制呢?如果我们放弃了对人权的压制,我们就是放弃了我们的最大优势,我们的经济也就发展不起来了;岂止 是发展不起来,而且还很可能陷入危机,陷入天下大乱。换言之:中国政府想的是:今天我们能搞得这么“好”,就是因为我们“坏”;如果我们不这么“坏”了, 那我们也就不会“好”了。

中共领导人清楚地知道,所谓中国奇迹,是建立在“六四”屠杀的基础之上的,是建立在最大的伤天害理、不公不义的 基础上的。一方面,他们以中国的经济发展为理由为“六四”屠杀辩护;另一方面,他们顽固地坚持一党专政,坚持压迫。他们担心一旦政治上放松压制,民间要求 经济清算的浪潮就势不可挡。中共领导人说,他们希望再有几十年的稳定,他们将把中国建设得更好。他们无非是希望继续这种专制强权下的改革与发展;所谓“建 设得更好”,顶多是,一方面通过时间把黑钱漂白,一方面使贫富差距有所缓和,到头来,“中国一定会发展得更为强大”。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一个以这种罪恶的 方式造成的强大国家,只能是一个更加自信因而更加骄横并且更加强大的专制政权,它必定会对人权、民主和正义等价值更加蔑视与敌视,对人类的自由与和平构成 更大的威胁。

我们能够改变它,战胜它吗?当然能。但前提是,我们要对它有清醒准确的认知。政治上的很多事,知难行易。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很多人还看不清。

(注释略)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98期 2013年2月8日—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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