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已為從心所欲之年的白先勇,文壇地位崇高,而他依舊滿腔熱情,還有一肚子的話要對讀者說。(林格立攝) | | 即便出手就給人老辣之感,白先勇自認從《台北人》(1971年)起作品方臻成熟。(爾雅出版社提供) | | 《紅樓夢》是白先勇眼中獨一無二的文學經典,特別是華麗背後的蒼涼,最叫他讚嘆。圖為雲門舞集的舞作《紅樓夢》。(劉振祥攝) | | | 1983年出版的《孽子》,是台灣同志文學的始祖。(允晨文化公司提供) (右圖)小說出版30年後,孽子以舞台劇的形式再現,白先勇說:「要獻給那群很深很深的黑夜裡,獨自徬徨街頭、無所依歸的孩子們。」(許培鴻攝) | | (左圖)1943年在桂林家中合影,前排左一為排行第八的白先勇。(時報出版社提供) | | (右圖)1963年,白先勇赴美,父親白崇禧送行,兩人在松山機場留下珍貴的合照。(時報出版社提供) | | | (時報出版社提供) (時報出版社提供) | | | 〈遊園驚夢〉讓白先勇見識了崑曲之美,從此沁入靈魂深處,難以忘懷。(許培鴻攝) 青春版《牡丹亭》實現了白先勇復興崑曲的大夢。圖為2005年在台北演出後熱鬧謝幕。(許培鴻攝) | | 朱雀橋邊野草花 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家 白先勇《台北人》小說開頭引唐朝詩人劉禹錫的《烏衣巷》,這是《台北人》的基調,其實也是白先勇的人生寫照。 將軍之子、名門之後,隨國民政府播遷來台,飛入尋常百姓家的他,依然在文學、戲劇各領域引領風騷,留下婉轉動人的啁啁燕語。 「台灣現代主義文學始祖」、「文壇巨擘」、「崑曲第一推手」、「將軍之子」……,這些稱號形容的都是白先勇。 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劉俊寫了厚厚一本《白先勇傳》,將這位近代文壇巨擘研究個徹底後,下了個結論:白先勇此生的最愛與追求,不脫「情」與「美」二字。劉俊的說法,獲得白先勇本人的認同。 作家白先勇:登場即達顛峰 《台北人》、《孽子》、《玉卿嫂》、《遊園驚夢》……,白先勇許多膾炙人口的小說,都成就於青年時期,因而有人說,作家白先勇,登場就已達顛峰。 十幾歲、還在建中就讀時,白先勇就開始寫作。他說:「那時候,心裡有一股衝動、有話要說,於是就寫小說。」 二十出頭發表第一篇作品《金大奶奶》,與一般年輕人風花雪月或多愁善感的寫作題材、文字風格迥異,夏濟安教授以「老辣」來形容白先勇的文字。 白先勇的小說老辣早熟,一如他的人生經歷。 「我們這一輩走過歷史的滄桑,經過天旋地轉、天翻地覆,自然有一種焦慮、不安、敏感;對於人生的況味、看法,也被逼迫得早熟。」 抗戰那年出生的白先勇,整個童年都在逃難。8年抗戰後,緊接著國、共內戰,「都是戰爭,都在逃難,都是破壞、毀滅,但中間也顯現了人性堅韌、堅強的一面。」 「這些我都看在眼裡,年紀雖然小,但父輩他們的痛苦、悲哀、無奈、失落,我很小就懂。」 白先勇的敏感、早熟,來自於童年大環境的流離失所,也與他生病、離群索居脫不了關係。 10名孩子中排行第8,家中兄長人數眾多,但他8歲染肺結核,此後長達5年的時間被隔離而居,孤單寂寞,只能一個人在家看連環圖,所幸有位能言善道的廚子相伴,《七俠五義》、《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他像說書人一樣,一回、一回講,「我拿個小板凳坐著,廚子一邊洗鍋、洗碗,一面講給我聽。」白先勇回憶道。 若說家廚是白先勇寫小說的啟蒙者,也不為過。「寫小說不脫說書傳統,要生動、有趣。」白先勇說:「很要緊的是敏感、觀察力強、對人有興趣,還要有一副善於傾聽的好耳朵。」 永遠的尹雪豔 初登文壇就吸睛,但白先勇回首年少時,自認一開始的作品不太成熟,一直到《台北人》(1971年)才稱得上是成熟的作品。至於代表作?「如果一定要我挑,《遊園驚夢》裡歷史的滄桑、對愛情的失落最濃烈。」他說。 獅子座的白先勇,有其大剌剌的一面,但只要一觸及寫作、編劇,就「龜毛」得不得了。 白先勇的小說作品,不斷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舞台劇、紹興戲、舞劇……,以各種不同形式出現。而大部分都必須經過他本人的參與審核。 去年,孽子舞台劇演得轟轟烈烈的。「我很多小細節都要盯,盯得他們煩死了!」白先勇說:「很要緊的!整齣戲劇,一分、一秒、一環、一扣,都不能放鬆。」 如同自己筆下永遠不老的尹雪豔;白先勇也有一顆年輕、開放的心。 「我對現代流行的東西也很感興趣。」白先勇說,時下最夯的韓劇《來自星星的你》、《大長今》……都看過。「很好奇韓劇怎能影響這麼大?看後發現他們製作嚴謹,服裝、拍攝、劇本都很講究,歷史劇更是厲害!」他說:「不簡單,成功不是偶然。」 紅塵一夢話紅樓 有人說,白先勇是受《紅樓夢》影響最深的作家,詢問他本人的看法,他笑答:「不同意也不行!」 「《紅樓夢》是我的聖經。」白先勇說自己很早就開始看《紅樓夢》,在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校區任教29年,教的也是《紅樓夢》。 「這是本天書,我看到七十幾歲,才懂一點!」白先勇說,在美國教了多年的《紅樓夢》,每教一回,看一回,每看一回就對作者華麗的文字背後,蒼涼、鏡花水月的人生哲學,讚嘆不已。 對於教書這個工作,白先勇是喜歡的。「如果要選一個職業,別的我不要,就愛教書。」 1994年他提早退休,以為從此以後不再執教鞭了,沒想到退休20年後,因緣際會又回台大教了一年半的《紅樓夢》。 在白先勇眼中,《紅樓夢》是經典中的經典。「這部18世紀、乾隆時代的巨著,在同一時代的西方文學,沒有一本可以與之媲美;19世紀西方文學百花齊放,有很多了不起的作品,可是像《紅樓夢》這般精深博大,有佛家、道家、儒家思想在背後支撐,技巧那麼好、文字那麼美,這麼多人物,個個寫得栩栩如生的,西方文學裡找不到。」他說,《戰爭與和平》、《卡拉馬助夫兄弟們》、《追憶似水年華》等等,都是很了不起的作品,但都不像《紅樓夢》這般,隨便翻一回都好看。 「《紅樓夢》是一個一個細節拼出來一個大的拼圖,隨便拿出一段都好看。「怪了,這個小說!」白先勇讚嘆不已,尤其對小說中人物刻畫功力之高深,最是佩服:「一開口、一吹氣,人就活了!」 賞心樂事誰家院 若說《紅樓夢》是中國文學美的極致;那麼集戲劇藝術美之大成者,非崑曲莫屬。 「我的一生似乎跟崑曲結上了一段纏綿無盡的不解之緣。」白先勇說,小時候在上海看過梅蘭芳與俞振飛演出〈遊園驚夢〉,從此崑曲便沁入了靈魂深處,無法拔除。 教職退休後,白先勇花了十幾年時間投入崑曲的復興大業。他之所以獨鍾崑曲,乃因其有獨到之處。白先勇說,西方歌劇有歌卻無舞;芭蕾有舞無歌,唯有崑曲載歌載舞、無歌不舞,將兩種表演藝術融合得天衣無縫。200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更將崑曲列為「人類口述與非物質文化代表作」。 不會唱崑曲對白先勇而言是「很大的遺憾」。六十多歲時他起心動念問老師父:「現在學崑曲還來得及嗎?」老師父回答:「晚了一點!」 一句話,斷了白先勇拜師學崑曲之念,卻沒能阻撓他積極復興崑曲的想望。 2003年4月,白先勇振臂一呼,組成兩岸三地創作團隊,耗時一年製作出青春版《牡丹亭》,為16世紀湯顯祖的經典之作加入現代元素,讓它在21世紀的舞台上綻放光芒。 2004年4月29日,青春版《牡丹亭》在台北國家劇院舉行世界首演,此後,這個白先勇口中湊合組成的「草台班」,巡迴世界各地演出兩百六十多場,白先勇親自跟著跑了一百五十幾場。其中在四川大學、武漢大學的演出都造成四、五千人的大爆滿。 「9個鐘頭的大戲,勾動很多人的心。」白先勇說,崑曲進入校園,意義尤其非凡。「現在大學裡傳統文化的課太少了。崑曲結合了音樂、舞蹈、美術、文學……,可以當作一門文化課程的啟蒙課。」 自從白先勇將崑曲帶進校園演出之後,台灣大學、北京大學、香港中文大學都設立了「崑曲中心」,開崑曲課程,培養了不少學生觀眾。 曲終人不散,白先勇推動崑曲的階段性任務已經完成。「接下來的路子,他們要自己走下去。」白先勇感性地說。 人子白先勇:《療傷止痛》 最近幾年,「人子」成為白先勇生命中的身份主軸,他將很多心力放在為父親白崇禧作傳,還原父親當年在二二八事件之所作所為,及其造成的重大影響。 2012年,白先勇出版《父親與民國:白崇禧將軍身影集》,在兩岸三地及歐美漢學界引起廣大迴響;在2014年又出版《止痛療傷: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整理他父親當年來台的史料,以及口述採訪紀實。這本書也在大陸出版,書名為《關鍵16天》。白先勇在北大、上海、南京舉辦新書發表會時,反應空前熱烈,「他們熱切地想知道這段官方文獻一筆帶過的歷史。」為此,白先勇走過大陸10個大城市演講,「我也跟著父親的足跡,兜了一圈……」 「還原歷史真相很要緊。」白先勇說,二二八對台灣來說是很重要的一段歷史,其中怎能有一大段空白。他指出,白崇禧奉命來台那16天的確是關鍵,許多已經判死刑的犯人,因為白崇禧上將一道「禁止濫殺,公開審判」的命令,在千鈞一髮之際,得以刀下留人。 炎炎6月,白先勇馬不停蹄為《療傷止痛──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書籍與紀錄片宣傳,神采奕奕地接受媒體連番採訪。 「這麼重要的事情,一直以來被掩蓋,我覺得不行!」白先勇表示,藉由還原這段歷史真相,自己也重新認識了父親白崇禧。「我對父親的確認識不夠,很多事情沒有深究其中的意義。」 人子白先勇的工作尚未告一段落,「我父親歷史講不完,有機會的話,我還要繼續做紀錄片。」白先勇說。 奼紫嫣紅開遍 一陣旋風似地忙碌過後,6月底,白先勇返回美國住處開始他的「閉關」生活。 「台灣什麼都好,台北是最適合居住的地方,除了夏天……」白先勇說,台北是自己很熟悉、很安心的地方,還有些親友在這裡,但每次回來事情就多到不行,「太忙了,我要跑回美國清靜一下。我有滿園子花要照顧,有好多書、電影要看,還欠了一大堆文債……」 回到美國的白先勇,過的是完全與世隔絕的生活,「有時候一個禮拜沒跟人講半句話!」 離群索居時,白先勇生活起居一切自己打理。談起廚藝,白先勇說:「我可以做一桌子菜的喔!從前興起做給朋友吃,現在懶了,拿手菜麻油鴨,也很久沒做了。」 與世隔絕之際也是最好的寫作時節。「寫作還是我的最愛。」白先勇說:「對讀者,我還有一肚子話要說,那些話,還沒講好,也還沒講完。」 白先勇的寫作過程,總是先有人物,然後再想故事大綱。白先勇紙筆寫作模式至今不改,他用的依然是孔雀牌600字稿紙,依然是黑色的墨筆,「電腦弄得我緊張得很,深怕寫一寫,碰一下就不見了。」 夜貓子的他,總在晚上十點、十一點開始寫作。「我寫作是磨蹭、磨蹭,很難弄,有時候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有時候幾百字,一、二千,不一定。」問他在寫什麼?一改有問必答的個性,他堅持不透露,「寫出來再說!」 永遠的《孽子》 白先勇接下來的作品,確實令人引領期待。 17歲那年,白先勇在建中校園遇到一生的摯友王國祥,直到1992年王國祥病逝,兩人相知相交38年。 2015年6月,美國最高法院裁定同性婚姻適用全美,引發世界各國對於同性婚姻權的討論,而白先勇早在1983年便「驚世駭俗」地寫了《孽子》。 「同性戀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值得寫。」白先勇說,自己寫《孽子》時完全不考慮會面臨什麼壓力。「一個作家對自己內心想講的話,要無畏,要百分之百的誠實,你的信念相信什麼,就寫什麼。」 沒想到這本書的影響巨大,非但沒有成為禁書,還陸續翻譯成英、法、德、義、荷蘭、日文等各語版發行世界各國。白先勇透露,目前正在著手翻譯越南文,還有非洲衣索比亞來接洽版權。 有人讚許白先勇的《孽子》,是將悲情研成金粉的歌劇。無論是華麗的悲歌,抑或前瞻的驚世預言,白先勇的創作都令人期待。50年前如此,半世紀後亦復如此。 (本文節錄自台灣光華雜誌2015年10月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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