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恒：幸福就是人民有权“勒令”政府(图)
漫画
"邻避"是个生僻词，但是它的含义通俗易懂，并且应该会在未来几年为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所熟知。"邻避"是个信达雅的翻译，原文为NIMBY（Not In My Backyard，别在我家后院！），指的是当政府试图修建某公共设施或颁布某公共政策时，却遭到实施地居民强烈反对的现象，反对的理由通常是："要修可以，但别在我家附近修。"这类公共设施包括垃圾回收站、焚烧厂、精神病院，有时还包括化工厂等等。
在台湾，邻避运动有近30年的历史，早期曾有句经典的口号："鸡屎拉在我家后院，鸡蛋却下在别人家里"。在中国大陆，近些年来，邻避运动也有星火燎原之势。在具体语境中，"鸡蛋"包括：GDP、就业率、政绩等等。而"鸡屎"则是：臭气、有毒、致癌等等。厦门PX、大连PX、启动纸厂、宁波PX事件便是典型的邻避运动。
一
邻避运动在中国兴起于近几年是有原因的。大的时代背景是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人民生活水平改善，奋斗目标早已从"吃饱、有房住"转为"吃好、住好"。衣食无忧之后，便开始关注生活质量，环境问题首当其冲。从这个角度来讲，环境问题日益被民众关注，其实是反映了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但环境问题引发的冲突常常难以出现双赢的局面，却又反映了旧制度在面临新情况时的僵硬和不足。
在一个理想的社会中，如果一个大型设施严重影响周围居民的生活，即使它能带来很大的收益，能不能建也得尊重当地居民的意见。但中国一向是家长式管理，只要主事者一拍板，项目便可霸王硬上弓。在决策的天平上，"鸡屎"重不过"鸡蛋"。这在以前，会被认为决策者"果断"、"力排众议"，这样执政是"高效"的。但这一套，现如今却不怎么行得通了。原因有二，一是公民意识的觉醒；一是成功先例对民众的鼓励。
严格意义来讲，环境问题引发群体事件，与其说是公民意识觉醒的产物，不如说是公民意识觉醒的催化剂。那些因此走上街头的老年人，小孩子，很难说他们对公民权利有多深刻的认识，他们的动力很简单：这是我家的事，我不管谁管。好好说话不听，那我们就来激烈点的。仔细回顾最近几年的邻避运动，会发现多数起因是决策者过度自傲，没有倾听民众的声音，以至于民众的耐心消耗殆尽，最后不得已而为之。此外，当厦门允诺不建PX，大连决定缓建时，这会传递给下一个城市这样的信号：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这又进一步诱发了下一波邻避运动。
邻避运动在中国的兴起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在之前的研究中鲜被提起，那便是中国房价的暴涨。这两件事看起来不太相关，但确有着内在联系。一方面，因为高房价，使得房子成为普通中国家庭里最贵重的物品，而且占全部家当价值的比例越来越大，人们对房产的珍惜程度也远胜以前。试想，你用了父母半辈子的积蓄付了首付，然后成为房奴，每天辛辛苦苦工作，按揭20多年才能还清房贷。突然有一天，你发现你家旁边正在修一座垃圾焚化厂，你会怎么办？另一方面，环境问题会对当地房产价格产生直接、负面的影响。如果PX厂设在了你家附近，即使再安全，无疑你的房屋价值会下跌，但你还房贷的钱却一分不能少。谁能对此无动于衷？
二
然而邻避运动在中国颇受非议。主流的反对意见有两类：一是认为邻避运动的参与者们所宣传的危害夸大其词了，比如PX剧毒，会致癌，等等。认为他们并不太懂科学知识，因此容易被煽动，其实本来没事的。或者认为其中一些人就是来找事了，无非是为了更高的赔偿，这些是"刁民"。另一类则是承认修建的设施对民众生活有影响，但希望民众能有大局观。批评者会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抗议的当地民众"自私"，并会杞人忧天的设想："如果你也不让建，他也不让建，那去哪里建？都不建，那国家怎么发展？"然而，在笔者看来，这两类的反对意见都没有太强的说服力。相反，如果应对得当，邻避运动也许正是中国全面走向现代化的最合适的推进器。
第一类的反对意见过低的估计了民意的价值，且过高的估计了安全制度的作用。所谓民意的价值，即当地居民理应享有对这一设施修建与否的最终决定权。科学家的意见，环评的结果只能作为参考。即使只是修一个自来水厂，大家都知道水是无害的，但如果当地居民的科学素质不高，认为自来水不如自家的井水，或者认为修水厂破坏了风水，大部分认为不该修，那么，就不应该修。政府接下来该做的，并不是痛斥当地人愚昧，然后强行修建，如遇抗议则弹压。而是应该加大投入当地的教育，等民众的科学素质提高后，自然就不再会受阻了。缓几年喝到自来水又怎样，经济发展迟缓几年又怎样。磨刀不误砍柴工。这样的后果总好过经济虽然发展了，但人心却散了。
此外，设施的安全保障未必真有那么高。虽然邻避运动的反对者们常引用学术论文和国际惯例，用理论加实际来论证安全性。但他们总是会有意无意的忽视一个重要的变量：这是在中国。固然可以用日本核电站一直以来的安全可靠来论证在核电站没有那么危险，因此可以在中国修。但问题在于，日本人对核电站的安全检查制度以及追责制度我们能一样学来么。如果不能，那恐怕没有可比性。PX的毒性确实没抗议者说的那么大，国外也确实有不少PX厂设在城郊，但这并不能成为在中国城郊修厂的充足理由，也不足以平息民众对此的恐慌。因为民众关心的是，即使你说很安全，你拿什么来保证。再说了，你说安全干嘛不修在你家后院。更重要的是，邻避运动最后不得不被迫走上街头，常是因为民众的知情权一再没被尊重以及常规的沟通渠道被堵塞。而在国外的模式下，这两者是安全监督的关键点。毫无疑问，脱离了知情权和沟通渠道而谈安全性就是耍流氓。
第二类反对意见有着悠久的历史，简而言之就是"为大我牺牲小我"：因为国家建设需要，所以即使有损你的个人利益，也应该欣然接受。40年前，这样的观点还有着很厚的群众基础，但如今却越来越不为群众买账，这也正体现了中国的进步：越文明的社会，越不会动辄践踏弱势者的权利，毕竟每一个人在庞大的国家机器面前都是弱者，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受害者。人们不再一味的牺牲个人利益，这并不就意味着局势陷入僵局，毕竟集体利益与个人利益并非绝对的对立冲突，不可调和。如何让双方相互妥协，需要较高的政治智慧，不是简单粗暴的一个认为对方是"无知暴民"，一个认为对方是"尸位素餐"，然后一拍两散能够解决的。这一步，虽然艰难，但中国必须要走。这条路，台湾和香港地区也曾走过。
很多反对者担心的是"你不扛枪我不杠枪，谁保卫咱妈妈谁来保卫她？"如果都不让修在自己房子附近，那修在哪里？这确实是个问题，邻避运动的目的很单纯：别修在我这就行。但如果每个城市都兴起了邻避运动，那国家经济岂不就因此停滞了？其实未必，这些反对者们只想到这一步，却没有想到下一步。根据弗里德曼的观点，这种情况不太会发生。
以PX为例，现在PX已被贴上标签，成为过街老鼠，在民众中的可识别度很高。虽然事实上PX确实没有抗议者宣称的那么有害，但民众已根深蒂固的认为这不是一好东西，而要转换这一想法需要较长一段时间。所以在未来一段时间里要修建PX厂，不管在哪里，必然要多一些波折。但PX确实是化工企业的必需品，如果产量不够，会引发连锁反应，后果很严重。怎么办？按自由主义经济学派的观点，根本不用担心，理由如下。
因为PX建厂困难，于是产量下降，于是价格上升。开始上升了一点，PX的购买者觉得还能承受，但时间一长，持续上升，买家渐渐觉得承受不住了。但这个过程中，因为有巨大的利润，受企业赞助的实验室开始夜以继日的寻找PX的替代品，也许最后找到的物质效果没有PX这么好，但毒性低，于是就凑合着用了。问题解决了。不要低估理科生的爆发力。
但如果确实没有比PX性价比更高的替代品出现怎么办，还是得建PX厂。在哪里建呢？解决思路如下：先把满足适合建厂条件的地方一个个罗列出来。假设有N个城市。然后按这些城市的GDP进行排序，PX的投资方依次去找这些城市谈，排名靠前的城市的决策者一看，新建一个厂，能新增的GDP不过九牛一毛，带来的麻烦倒不少，拒绝之。于是PX的投资方再去找下一家，下一家的决策者一权衡，还是不行，民意可畏，再拒绝之。就这样，PX投资方依次询问这些城市，总可以找到一座。在那个城市，民众会觉得有一份工作比呼吸到可能有害的空气更重要，于是PX就在那里安家了。问题不就解决了么。如果遍历完所有合适的地方民众都不答应，那怎么办？那就让PX的投资方把条件开得再优惠些，再遍历一次。总能找到一个平衡点的。这就是市场经济中看不见的手。那些动辄说国家工业不能发展的言论可以休矣。
三
"邻避"运动在当下是个极好的事，因为其合理的诉求，天然的合法性，温和的形式以及易推广的特点。它有效的规避了在中国表示异议时最大的风险：政治风险。因为它是严格的一事一议，诉求简单而直指人心。这些聚集起来抗议的人，并非是对政治制度不满，对执政党不满，而是单纯的希望对某一具体的事情有一个合理的说法。这一点，不管是围观的群众，还是主事者，还是他们自己都很清楚。所以，即使近几年来，"邻避"运动有时伴随着暴力冲突，但是基本上在官方的定调中，很少出现"国外反华势力"这样的字眼，这是极其难得的。这说明，在官方的定位中，这是属于"人民内部的矛盾"，是可以调和的。这样的姿态是值得肯定的。
网上有个段子，大意是，这是很大的一盘棋。PX的投资方其实是无间道，他将在全国各主要城市选址建厂，以刺激当地居民公民意识的觉醒。等PX厂在这些城市被依次抗议后，中国人的民主素质就会高不少了。这当然是笑话，但经过"邻避"运动的洗礼，参与者对"国家"、"责任"、"权利"、"权力"这些词会有更清醒的认识这是不争的事实。从这个角度来讲，"邻避"是个好老师。
最后，如果我们能像捍卫钓鱼岛一样去捍卫自家的后院，那么我们就能像捍卫自家后院一样去捍卫钓鱼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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