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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 9月 26, 2012

[G4G] 活在伟大的鬼魂中

活在伟大的鬼魂中
作者:杨炼 George Szirtes
对话者:杨炼(简称:杨),George Szirtes(简称:乔)
对话地点:上海复旦大学卿云宾馆
对话时间:2011年12月6日

(上)


杨:我们来复旦大学已经快十天了,这十天堪称丰富,已经有了不少层次的交流。我们都经验到了,中国经济、社会空间、大众文化变化巨大,同时仍然有意识形态方面的控制。这种矛盾,也在参与今天世界的新语境,甚至构成了"新世界"的处境。经历了广义上冷战的结束、九一一、伊拉克战争,甚至一夜重绘阿拉伯政治地图,我们的新问题好像是:就算我们知道从哪儿解放出来?但是否知道解放到那儿去?我们有利益和利润的全球化,人的社会理念和理想却空前贫困,彻底没有选择。像周围这些大学生,关于未来的唯一念头,或许只是找什么工作?工资多少?而且,无论国家叫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这单调普世同一!也不能只责怪他们自私和玩世,说穿了,个人无力无奈,因为整个处境确实走投无路。这把我引向你的诗《疯人院》,你告诉我,这首诗是受到卡奈蒂*的小说《迷惘》启发而作。巧合的是,那本小说,同样强烈地吸引、震撼过我。对于我,"疯人院"指向的,正是今天"新世界"的处境。但别忘了,卡奈蒂是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写那本小说的,他写的是"旧世界",所以,当代的《疯人院》,其实内涵着历史的诸多层次。我有兴趣知道,当你读到一首提示了历史处境的当代诗,有什么感觉?

乔:嗯。表面上看,历史总是在转圈子。年轻人总是厌世加玩世的。有一些在英美出版的历史书籍,其中一本关于十九世纪的,题目叫《意识形态时代》。共产主义也是意识形态的一种,诞生于十九世纪。自那以来,还没有取代它的东西。所以,年轻人看起来玩世不恭,是因为此刻在他们眼前看不见什么。没有相对清晰的哲学,或某个新的思想、政治系统,这会造成价值疲弱状态。同时,我们生活的世界,又充斥着强大的商业化压力,这些压力通过语言(例如广告),逼近我们。所以,年轻人如我的学生们,据我推测,不自觉地趋向任何类似广告的东西,而回避那些像意识形态式的东西。某种时候,左翼想法总比较有吸引力,但一个完整而又能实际实现的观念,显然不存在。在卡奈蒂的书中,至少在我的基于卡奈蒂作品的诗中,你可以认出某中厌世心态。卡耐蒂描写了社会的分裂和堕落,没有一个人是单纯、真诚的,他的书中没有英雄。很多方面,那很像我们的时代。我们其实没有英雄,甚至反讽的英雄。我们被英雄这个观念所困扰。为绘出整个画面,我应该比较匈牙利和西方,特别是英国。在匈牙利,共产主义经历过诸多演变。在开始,曾经有很斯大林式的的专制,但一九五六年以后,演变成一种总体上相当开放的共产主义。我们有畸形的资本主义,很多腐败,很多黑市经济,事实上,黑市经济成了主流经济。所以,一九八九年实际上并没有带来经济上的大变化,除了高失业等对上年纪的人带来不小的心理影响。匈牙利的现状相当糟,相当可怕。极端的玩世不恭,甚至失去了原来残存的信念,取代它的只剩钱,以及民族主义。英国又有所不同。英国体验过它的帝国时代,英帝国终结于二战结束。对英国人,接受一个没有帝国的现实很痛苦。所以,在英国,美国的影响远大于其他影响。这也是一种厌世心态,部分地因为丧失了自信心。帝国曾经支撑自信,但那不是深刻的自信,一旦瓦解就什么也不剩了。但对诗人,这时候或许并不太坏。因为,我们的感觉像鸟,在迁徙中写,有时比在稳定中更顺手。

杨:中国有个说法,国家不幸诗家幸。这个句子,汇集了几千年诗人的经历感受。我们过于熟悉了,生存处境总是逆反于诗人的愿望。卡耐蒂的《迷惘》还有个亮点:那里的主角是个汉学家。这在今天看有点讽刺,汉学学者在西方曾是象牙塔的同义词,不生存于现实中,却代表了极端的理想/梦想主义。但他在小说中的命运,是被拽入现实,被现实吞没,最后一把火烧掉了自己的家,特别是自己最珍爱的图书馆,这极有象征性。对于我,这是一部现实和理想缠斗的史诗。同一条演变的曲线,可以找到跨国界的验证。例如,我父亲那一代的绝大多数,同样开始于理想主义,但越投入现实,越被权力斗争的规则所扭曲,直至遭到权利思维的吞噬,无论肉体是否幸存,对自己原来的理想而言,其实都是失败者。我父亲这只小船,穿过二十世纪的狂风暴雨,而能保持自我完整,极为罕见。其中一个原因,是他自五十年代中期以后,就有意识撤出公众政治生活,借此隐居于自己内心。如前所说,诗人知晓我们的命运,现实经常与我们的愿望相悖,但似乎一些人对此更为自觉。这自觉关联的是诗歌的意义。中国诗人很聪明,常常失之于太聪明,他们往往起点不低,但挥霍完青春期的能量后,就停笔或开始重复自己,我说,那同样是诗的毁灭。那么,你谈过匈牙利和英国,我说起中国,在勾勒了一个简略却够复杂的画面后,回到自觉这个话题,诗人能做什么?面对这个从历史深处直贯穿到当下的"现实",我们该如何用写作应对它?

乔:我不认为诗人"知道"得更多。我们感----感觉、感受更丰富。诗人犹如给语言听诊的医生,从语言的微妙区别中,诗人了解到社会语境的变化。自觉来自于听觉,也来自阅读,有时来自视觉,但不太来自上意识的思考。诗歌的用途之一,是"秉持"语言的使用。当然,报纸、政治家也用语言,但诗歌全力以赴地专注它,聚焦在更新、甚至洗涤语言上。诗人能做什么?诗人应该确保语言的鲜活、新颖、不落俗套。我曾在诗中写过,诗人有时也负责解构语言,因为总得有人做这件事。伟大的诗意是一种听觉。聆听相当困难。每个诗人用自己的方式注册听觉。当社会沦入某种厌世心态,诗人能听到它,通过听觉神经理解它。诗人不能仅仅装聋作哑。诗人通过感官(而非理性和逻辑),总在试图捕捉对世界的理解。有些诗人可以通过很小的东西写出它,例如一首关于石头(一块石头)的伟大的诗。有些诗人试图抓住整个历程,其中可能涵括政治、心理因素,每一个都同样重要。昨天旅途上,我们谈到艾略特、金斯堡,这些生存于重要历史时刻的诗人,他们感受到脚下的大地在移动,并记录下那动感是什么。伟大的"公众诗人"(我认为艾略特、金斯堡就侧身其间)记录下这些。而生活于同一时期的杰出抒情诗人们,却通过小得多的技巧,记载下约略相同的感受。

杨:规模、形式上小,却不缺乏深度。极端的例子如肯明斯,他诗中的语言如此灵巧,感受如此微妙,让我们更敏感地察觉到大地深处的颤抖。

乔:我不觉得诗歌的规模是一个问题。同样,我不在乎是否被叫做大众诗人、小众诗人、金诗人、银诗人等等,唯一的问题在是否真诗歌。所有真诗歌经得起时间磨洗。当然有人处理大主题,但有时我不想读大主题,却更想读小主题,小而深的主题。深就很大。小小的诗,可以很深。有时,游戏性也可以有深度,成为深刻的游戏性。诗人的职责、诗歌对世界的回应,并未改变。诗人的定位,总是小小旅行者但探寻得极深。尽管有人天涯海角长途旅行,有人毕生呆在原地,但都必须抵达深度。这一点上,我不觉得诗人的处境有什么改变。我还不了解中国,不能瞎说,看来中国像旋风,或最快的动车组,从一个状态迅疾卷入另一个。但在欧洲,在匈牙利,列车曾开得太快,现在停一会儿,然后再向前。我猜测作为中国诗人,应该感到非常兴奋刺激,发生的事太多了,但需要时间,和深刻的感受力,去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杨:完全是这样。坐在世界最快的动车组上,有一种危险:外部急剧变化的世界,有可能轻易侵入、占领和取代你的内心,甚至每个器官都被外部信息充溢了。于是,诗人的全部关注力,也被移开。从我们谈到的敏感听觉,转向外面一场接一场的大地震。诗人们在追逐所谓"历史性变化"时,却忽略了聆听自己内心中的声波,最终外在变化并未导致作品的深刻,反而造成了它们的空洞。这让我想到更早的文革,那时没完没了是"历史转折点"、"生死关头","大事"一波接一波,而一个人的内心却是空的。我后来把这种被掏空的"文学",戏称为"有事没人"。

乔:这是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不知道有多少诗人注意到这一点?我不知道有多少伟大的诗人,曾在革命期间、多少又在之后写出杰作?我想事情是这样,我们刚说到高速火车,经济的列车可以飞快提速,但心理列车却不行(杨:在欧洲人们说,在旅行中,灵魂总落后于身体三天。你到了一个新地方,得等三天灵魂才追上来)。所以,《荒原》描述的是第一次大战前后西方的精神处境,却写于大战结束后,迟至一九二二年才发表。《嚎叫》的发表,更大大晚于二战结束。

杨:有时,历史演变很强、或过强,社会和它一起动荡,但诗人却需要时间,去真正完成她或他内部的经验。这是个内在化的过程。这个感受(和思想)的"完成",才是诗歌创作的真正基础。我想,这种过程,也同样发生在抒情诗人身上。

乔:我想,伟大的抒情诗人,似乎比较能够在危机期间写作。我想到曼德尔施塔姆,或其他俄国诗人,他们在危机临头时,写出了短小深湛的抒情诗作。短小抒情诗,不耗费太多时间,但"公众"作品则不同。艾略特其实从未把自己当作"公众"诗人。《荒原》也被读作完全私人化的诗,其力量,很大程度上来自他对自己性别的困惑。这是一个层次。但我们为什么要对他的性别困惑感兴趣?我们感兴趣的是,他转化基于个人的厌世心态,却涵盖了那么广阔的领域。他仿佛谈论了一战后的欧洲废墟,整个生存方式的消亡,人的心理改变等等。但短诗、抒情诗,却像针尖儿,很快写下,直扎要点。

杨:是的,曼德尔施塔姆的诗作,尤其他一九三七年在集中营里那些短诗,深深感动了我。我最后一部作品,是自传体长诗《叙事诗》,其中第二部是五首哀歌,处理五个贯穿我人生的主题:现实,爱情,历史,故乡,诗歌。而《爱情哀歌》,则直接使曼德尔施塔姆和他妻子娜杰日达现身,成为我自己流亡生涯的命运参照,处境还在这儿:"有多少黑夜就有多少一九三七年"。所以,问题仍在"深度"上,对于我这至关重要。诗无分大小,我喜欢看到的真诗歌,必须呈现出深度,思想上的,更是语言艺术上的,包括对形式的极端讲究等等。我写过若干长诗,过去差不多每十年,我自己的生活中,就有某种阶段性的"完成",例如文革后的中国,环球漂泊,落脚伦敦而汇合中外,这一步步"完成",内含着某种哲学启示,不停深化对人、对存在的追问。《》完成于一九八九年,是一次我对中国历史、现实、语言的"共时性"反思。《同心圆》完成于一九九七年,打破国界、甚至语言边界,把世界归纳于人的内心流亡这个母题。《叙事诗》则如长途跋涉后返回自己脚下,重新理解了作为历史象征的每个人。处境之深连接起古今中外。但,仅仅这还不够,"深度"必须呈现于形式。艾略特的精彩,更在于《普罗夫洛克情歌》、《荒原》、《四个四重奏》,每首诗都被赋予了非它莫属的独特形式。我以为,正是"形式",把无论多私密的写作能量,提升到普遍、甚至所谓"公众"的层次上。更清晰一点说,没有形式的独特表述,就无所谓内涵。这也帮我给自己找到的标准:犹如灵魂和肉体的关系,在思想的深度和形式的深度之间,必须有一种"必要性"。要表达此内涵,非此形式不可!反之,无论怎么"阐释",诗还是空洞的。

乔:我第一次去布达佩斯是一九八四年。那次旅行深刻改变了我的诗歌。回来后,我写了一本诗集,标题是《冬日摄影师》,出版于一九八六年。其中有三首对我来说少见的长诗。每首都有严谨的结构。第一首的背景是一座英格兰教堂院落,它关于许多事情,但主要是关于外国人在英国,他们用什么样的语言互相对话。第二首基于一座布达佩斯大楼的院子,那里发生了什么,这些年是怎么活过来的。第三首诗题目也叫《冬日摄影家》,那里我变成一个鬼魂,追踪我的母亲。模仿我妈妈生前的职业,一个摄影师。这部作品既关于她,也关于艺术,艺术能做什么。所有这三首诗都极其形式化。它们必须形式化,因为诗作越长,越必需形式的支撑,我要它们获得强有力的结构。(杨:你曾谈到过诗歌的建筑学。)正是。你有结构,你有建筑,你开始建造一个够大的空间,能够让所有这些经验住进去。大楼的这部分关于艺术,那部分关于历史,再一个部分关于语言,另一个微妙的部分。当你看着这三首诗,想,嗯,这就是那座大楼,它还能有多少楼梯?我写过的最长的诗,是下一部作品,题目是《地铁》,一共有十章。(杨:我记得布达佩斯的老地铁,从市中心到外交区,不长但非常精致漂亮!)没错,那是地铁最老的部分,这本身就是一个有意思的隐喻,它被用在诗中。最老的那条地铁线,建于一八九六年,世界上第二古老,仅次于伦敦地铁。它被建得很接近地表,以至于我想,如果你在城市走,你能觉得它的震动。那地铁线就像历史。地面的街道就像皮肤,你可以感觉那条线在穿过。有一首诗,写我妈妈被从布达佩斯送往犹太人集中营。地铁线并未通向集中营,它只是通向布达佩斯郊外,但这个意象在试图解析,什么是私人、而什么是公众。这部作品的结构和形式:一共十章,每章六节,每节十三行,每行十二音步。全书很整齐,但在每节十三行中,韵脚不同,既变奏又呼应。对于我,用结构的想法写作是可能的,但你并不知道诗作最终是什么样子,直到真开始写。我记得开始时,我试过十二、十四、十六行等等,最后发现十三行可能有效,不是一开始就到位,而是在过程中找到了它,然后再从头开始。当你有了这个中心设计,然后你开始围绕它搭建,发展它,延伸它,再加一层楼,接出一间屋子,有了这个经验,你能说,现在,我要去大楼的另外部分。

杨:这里有某种游戏因素,但我宁愿称之为"探险"。这些形式实验,其实在探寻、发现你内部某个点。最终,适宜的形式,要能够触摸到你的深层经验。我已经可以想见,《地铁》怎样涵括地下地上、时间空间中人的处境。但回到今天,中国仍然叫"共产主义",西方叫"资本主义"、或"民主"等等,但这些词汇,真有什么确切的含义吗?深究一下,这世界除了利益、利润,哪有另外的追求?我说,当下的精神危机,远甚于经济危机。而精神危机的标志,就是这种词、义分裂:你什么都能说,却什么也不意味!这样的关头,你认为诗歌还能找到安身立命之处吗?

乔:我不担心诗歌。每个人、整个人类承认诗歌。我不是说他们一定懂得诗歌的语言,但他们懂诗歌是什么。如果你问人们,什么是你生命中最诗意的经验?总能听到点东西。有人会说足球,近在咫尺的一刹那,一脚扭转了全局。如果你问,什么创造了诗歌?他们懂,某些完美的东西使然。那是些有价值的东西,不会离开的东西。诗歌从开始就和我们同在,和我们一起幸存,也会延续到每个文明尽头。社会需要诗歌,或许越处于困境的社会越需要诗歌,因为生命需要想象力。当我开始写诗,我想写,因为你刚说到的那种难民营式的恐怖,无所不在。人们到处谈论它,在家里,在学校。诗歌某种意义上,意味着讲出真实。我没有"真实"的确切定义,但你需要意识到,在这个形式内,你要努力不被扭曲。你不得不说的,真的是我们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始终必须这样做。对于所谓富裕社会的困境,在于有太多涣散,获取太多也太容易。诗歌要求投入。诗歌不像打个"匪子"那么容易。诗歌要求全神贯注。我们生活的世界,人们无法长时间全神贯注于一件事。太多信息同时涌来,但,仍有一些人需要发现那个空间,有人写诗,有人读诗。人人都需要那空间,但并非都意识到它。诗歌自身的处境其实一直相同,原因在于它是人的心理、肉体的有机部分。有的时期,我们写的书、词,我们互相或在大学、诗会朗读的东西,看起来对公众更重要。共产国家喜欢的诗歌角色,是"正确的"诗人。可惜,"正确的"诗人并非最好的诗人。好诗人不是、永远不会是官方诗人。

杨:或许他们在公众角色和诗人位置之间,刻意保持了距离。另外的情况,当社会戏剧性地急剧变迁,某些诗人成为公众人物,他们"口号式的"诗句,很容易被街头喧嚣接受,甚至变成代表。但,这些时间幸运儿的最大敌人,也是时间。时局一变,这样的人物很快就被遗忘,反而是那些恪守诗歌本身质量的诗人,耐久得多。

乔:哦,是的。米兰 ・ 昆德拉写过一本杰作《生存在别处》,主角是一位捷克诗人。那诗人很容易被诱惑。他可以在各种角色间变来变去,事实上甚至更糟。

杨:我觉得,一个人能够被权利游戏吸引、投入,甚至享受,一定有某种本性早已存在在她/他内部。成为是因为"能够"成为。政治、公众的思维,较之私人、诗意的思维,一定对之更具吸引力。当我和俄国诗人米库舍维奇对话,发现这种区别,也呈现在在诗歌形式上。上世纪六十年代,苏联"解冻"时期,弄潮儿叶甫图什科式的口号自由体,响彻一时,如今已无人提起。米库舍维奇一直坚持严谨的形式,韵律节奏,今天在莫斯科反而出现了"米库舍维奇学派"。中国的情况,上世纪初,当白话诗力争从古典格律中解放,"现代"自然意味着自由体。随后,战争时代、四九年后的政治控制,都在持续增大把诗人压向"公众"的压力,直到"诗"彻底等于宣传。我们这批人,又经历了一重反向的轮回。七十年代末,思想、社会、文化、甚至性,同步开放,诗的无韵自由体,再次大行其道。八十年代的文化反思,又把追问深入进历史、传统、语言。终于,一种自觉开始出现:古典诗歌,是当代诗价值判断的有机参照。虚构的进化论,不该在古今之间判定高下,贯通它们的,是建立在汉字音乐性上的形式主义美学。由是,我发现,近十年来,我越来越倾向写一种姑且称为"新古典诗"的作品,在结构、形式、音调、音步、甚至某种意义的平仄上极其讲究,就是一部长诗,也要每个部分有机对比。这是种意识的觉醒。我叫它"新古典",是因为它们和古典格律有某种"神似",但其实更深刻之处,恰恰在于每首诗的形式都是独特设计的,都只对这个诗意有效!在贝尔*和我编辑的《玉梯》当代中文诗选中,我们还特意划出"新古典诗歌"部分,凸现它的存在。可以说,从中文新诗诞生,古典诗歌传统就成了我们一种独特的梦魇,它萦绕着我们,却又以一种间接的、不可比的方式,回避直接对话。我们花了差不多整整一个世纪,才逐渐摸到和它的衔接之点。反过来看你的诗作,每首都有独特设计的精致形式,这似乎构成了你和其他英语诗人的一个区别。

乔:当然还是有别的英语诗人这样写,但我们是少数民族。有意思的是,形式严谨的诗词,在英语里已存在了上百年。所以你想,哦,上百年了,还有新奇?不是大家都这样写吗?行,那不意味更好或更坏,只是说写久了,不那么新奇了。你的命名"新古典诗",在英国或许被称为"新形式主义诗"。美国还有个"新形式主义诗派",他们出版过一本诗选,我有。"新形式主义诗派"有些不同,在于他们不太依据结构。另外,两位女诗人,编辑过一本《女诗人诗词》,形式也很严谨,其中包括了如玛丽莲
・ 哈克这样的精彩诗人。对我来说,美国"新形式主义诗派"过于一统化,过于观念,过于固定。我觉得各种诗都可以写,形式化的,自由体的,不同诗人不同选择。另外,题材也产生影响。有时某代诗人更倾向写形式很严格的诗。以前有个理论,严格形式的作品,是男性的、逻辑的、线性的,一大堆陈词滥调。人们这么说,可我认为是陈词滥调。

杨:你说的美国"新形式主义诗派"太理念化,太固定,我深有感触。一种想法如果变成原则,写作就成了生产。这应了中国的说法:本末倒置。"本"应该是内在的感受、欲望,那是诗生长的真正能量,是它们在找到、或创造形式。也因为这原因,我很享受翻译你的《水》和《疯人院》,两首诗的形式判然有别,但基于同一种语言上的充分自觉。这是诗人最重要的质地。这让我想到,对当代中文诗很重要的一个词"实验性"。我多次强调,它不仅仅朝向"未来"一极,而应该全方位敞开。例如,我们谈过,二十世纪中文诗曾努力挣脱古典格律的控制,但时过境迁,当中文诗人滑到另一极,完全丧失了理解传统的能力和形式意识,如果谁此时回到纯粹古典形式(甚至格律)写作,也是实验性的。要是复合格律要求,又能写出当代内容,更是极端的"实验性"!

乔:我可能犯错,但似乎在中国断裂的,不仅是古诗的形式,而且是语言本身,如果这样,你必须根本改变。英国有所不同,没有那么强烈。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中说,每个独创性的天才出现,都在重新组合传统。艾略特本人也是这样,他出现之前,没人认为十六世纪玄学派诗人重要,但他重新阐释了传统,自那以来,玄学派诗人变得很重要。他改变了对传统的看法。人们原来对传统的看法,比较懒惰。传统只是过去,也结束于过去。"传统的"意味着旧的、死掉的,而现代全然崭新。在艾略特改造了英语文学的传统观之后,传统始终敞开,过去与现在不停互动,如果你写下点什么,都在重写传统。

杨:无论深刻或肤浅,每一行新作地加入,都在改写传统那个整体。这非常有趣。在扬州,你已经翻译了中国古诗,你会看到,中文古诗的"用典",也在极有意识地重组传统因素,把过去包容进当下之内。哪怕一首八行小诗,"无一字无出处"时,数千年的古典文本都在其中!这就算不能完全叫"重写",至少是重新筛选组合。所以,我们对《荒原》大规模引用古典再熟悉不过,艾略特或许也像庞德再"发明"了中文的观念(哈哈,玩笑)。但真正的挑战来自你提到的,古典中文和现代中文的语言断裂上。语言的彻底改变,从声音、节奏、形式、意识上,把传统整个扔出了二十世纪(或相反,把二十世纪扔出了传统)。在西方是"影响的焦虑",在我们这儿,是渴望"影响"而得不到!传统好像断裂到外太空去了。但其实,皮肤深处,血肉、灵魂的深刻联系仍然存在,它在等待诗人的成熟。这是为什么《传统与个人才能》对我们影响同样深刻,艾略特再"发明"了中文诗人对传统的自觉。我们漫长曲折的努力,其实在突破"形似",深入"神似"的层次,找到古典杰作深处,与今天相通的深刻灵感。对传统的自觉,就是对自己的自觉。


(下)

乔:经常,当人们说"传统的语言",他们指的是"旧式的语言"。旧式语言常常较适合于严谨的形式,但那二者其实并非同一个东西。当下,如约翰 ・
阿什伯利说过的,后现代感性甚至可以反讽地(必须是反讽地)纳旧式语言和当下语言于一体来使用。我最近写了一首关于狄更斯的诗,其中有个人物,用狄更斯书中某个主角的口吻说话。我的诗是当代的,但人物用狄更斯时的语言说话。这在今天没有困难,因为这语言能"说出"那个人物。可二十年前,这简直不可想象。古典的、当代的语言,都是某种元素,可供我们筛选使用。我不知道,中文也可以当代式地使用古典语言因素吗?

杨:哦,当然。对于我,中文的语言自觉极具诱惑!在扬州,我们好像已经谈到,当代中文内有两大层次:词的层次和字的层次。今天我们使用的词汇中,极大量的(可能超过百分之四十)是翻译的西方概念。做这翻译的,主要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人。他们翻译了欧洲观念后,用汉字写下来。中国人再从日本进口这些词,并直接使用它们,因为它们已经是汉字。所以,可以说词的层次,以翻译的"二手"欧洲观念为主。与此相比,字作为词的基础,保持了和古汉语、中文古典观念感性的和美学上的联系。词的和字的层次,看起来融合为一,其实内部充满分裂和错位。我以为,当代中文,对此仍欠缺自觉。当人们阅读或书写现代文本时,人们大多使用翻译句法,而拿起古典作品,头脑瞬间调到另一个频道,但人们完全没意识到这变化,还以为在同一个东西里。有个典型的例子:"人民"。这个我们都最熟悉的词,由"人"和"民"两个字组成。"人"普遍而抽象,如人类的普遍定义。"民"更社会性,常指相对于"官"的社会下层。中文在政治上使用它时,主要使用"民"的内涵,如劳工阶级、无产者等等。但另一些场合,如人权、宪法,这个词又被放回"人"的含义。这里的错位是,最初日本人选择用"人民",是整体性地用这两个字作为一个新词,翻译英语的"People"概念。它们是不可分的。但对中国人,这种"完整"并不存在。它们有各自的古典背景,压根是两个不同的思想系统。于是,两个字仍然各自为政,时而这个、时而那个为主地被使用。问题在:究竟什么时候用"人"?什么时候用"民"?很少有人认真思考过!这类混淆,比比皆是。我们这一代诗人,甚至在我们彼此结识之前,就做了一件不约而同的事:把那类摸不到感觉、思想模糊的"空词"扔出诗歌,清除这些语言里的"洞"!我们被称为"现代"诗人,使用现代诗的语言,但细看,我们的语言恰恰在清洁词的层次(不是取消它,而是清洁它、精确它),重建和古典"字"的血缘关联!

乔:太有趣了。我们没有这么极端的例子,略微相似的,是有些词出现在特定语境中,然后,当它们被过度使用,又逐渐流失了那特别的含义。五年前,显得非常有价值。五年后,价值褪色。再五年,可能成了贬义词。我想不起太多例子,但跳进我头脑的,是"社群(Community),流行于六十年代,八十年代开始衰落,现在我简直不能用它。它变得非常空洞。

杨:这也有点像"认同性"(Identity),刚开始显得很正面,文化认同、族群认同、性别认同等等,是人的自觉的一部分。但之后,在过度使用中,越来越被玩弄、乱用,逐渐被权利游戏利用,甚至成了商业实用的工具。

乔:在诗歌里,一些具体意象也是这样,比如月亮(杨:月亮!老天!),玫瑰,爱情。有一本辞典,从二十年前开始编,主编是诗人Sean
O'Brien,词典的标题是《印刷者的魔鬼》,里面收入的都是不应该印出来的词。

杨:哈哈。这本辞典如果出中文版,一定厚得不得了!我记得沃尔科特有一首诗,开头就写对月亮诗的厌倦,不过最后,还是写了一首反月亮的月亮诗。我最近一首和月亮有关的诗,也和对月亮的怀疑有关。若干年前,我曾看到一个或许最可怕的形象:波黑战争之后两三年,在萨拉热窝,人们发掘出一处被害者尸体的乱葬坑。发掘者用考古学家用的小刷子,一点点刷掉尸体上的泥土,"出土"的电子表,绿光莹莹地还在走动。那死亡的时间,让诗人疑惑,身边美丽的月光、情人(都是印刷者的魔鬼啊!),是否也只不过是被掏空的象征?虚空的诗歌意象,成了真实的反面。

乔:我们不反对月亮,但反对诗歌沦为陈词滥调的危险。有一首英语诗,其中老作家对年轻作家说,别跟我说月亮,让我看到它像看到脚下一块碎玻璃。我们都有写月亮、玫瑰、爱情、大海等等的诗,恰恰因为它们是重要象征,所以要特别发现新东西,不能仅仅重复旧的象征。我发现(当然只是印象),中文诗歌的象征可以反复使用,它们好像不会磨损,其表现力经久不衰。好像我们在扬州园林里见到的地名,都非常抒情诗化,充满象征之美。

杨:我想古典诗人已经感觉到了这个问题:差不多所有表达方式,都被用过了。无论怎么尝试,都像关在一座美学监狱里。甚至在几百年之后,读他们的作品,我还能感到他们的焦虑。这是为什么,突破来自另一些侧面,例如明朝末年柳如是等女性诗人,她们使用古诗形式,但更直率、更见本真,直接倾诉,不那么在乎所谓技术。当她们不那么在乎所谓"知识化"、"学术化",她们反而突破了樊篱,成了更好的诗人。她们的新鲜感,也同样更新了那些诗歌形式。但可惜,这只是少数案例。到了当代,问题又不同。我们身处许多方向的交叉路口上,古典当代,中文外文,危险也来自各方。现在,中文诗人总想"新",为"新"疯狂,没有古典根基和深度,作品又变得肤浅而空洞,这呈现在形式的贫困上特别明显。

乔:有意思的相似情况,发生在一九八九年的匈牙利。比较年轻的诗人,急于写作"公众"作品,但因为脱离了个人经验的根基,结果反而彻底毁坏了公众语言。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们在扬州翻译清朝汪沆的瘦西湖诗,是不是感觉像在古希腊米罗的维纳斯雕像上,套上了一件现代乳罩?这关系到如何理解古典作品的价值。

杨:哈哈,给维纳斯加乳罩,这也许是件不坏的作品,可惜比给蒙娜丽萨加胡子晚了太久!像你前面提到阿什伯利的话,我们的翻译,必有某种反讽。扬州项目中,你们翻译的,其实是当代中文诗人对汪沆的再解读,又为这解读"发明"了英语的韵律形式。因此,这里已内涵了古典、当代中文,当代、古典英文四个层次!它更应被视作多层次的语言、诗歌对话。中英翻译之外,我们这些当代诗人,又按照和汪沆原作完全相同的形式(七绝)、相同的韵,甚至韵脚处完全相同的字、词,写了一批和诗。至少是我,在和诗中刻意使用了反讽口吻,如"浮生窈窕瘦西湖"等等。"强迫"当代诗人写古体,是一种极端的技术性检验,用古典标准看,我们合格吗?能否真正衔接经典?在写作中,而非仅仅在阅读层次上?阅读,还容易造成我说过的幻象,古典和当代之间,有种直接关联,但事实上,否!写作让我们清晰,古诗形式实际上已经和古汉语一起结束了。

乔:我发现,无论你写中文古体诗与否,关于古典中文诗歌的意识,始终在那儿,在深处。是不是这样?

杨:对我来说,是这样。或许和我酷爱古典诗歌的父亲有关,从我开始写作时,就感到古诗在自己创作背景中的存在。古典作品的美学原则,不一定总是可见地,或许更多是不可见、潜意识、更深层地,参与我当下写作的美学判断,如语言的音乐能量,形式、结构的空间建筑,甚至对中文动词"共时性"所内涵的命运深度等。但,这是我的特例,绝大多数中文诗人并不这么想。

乔:看,有意思的是,这在年轻英国诗人那里,情况完全一样。在中国学校里,教古典文学吧?

杨:文革中学校都停了。文革后,正常的古典教育,大约晚至八十年代中期真正恢复。就是说,差不多有一代人,古典文学知识是空白、或者残缺。这是个巨大的鸿沟,像两道悬崖,人们不是要跳过一个小坑,这座桥得搭建在悬崖间的虚空中。

乔:看,这是一个太大的差别,在西方没有文革这样的东西。

杨:我说过,甚至在前苏联,斯大林白天下令枪决了屠哈柯夫斯基元帅,晚上可能还在看《天鹅湖》!他们仍承认传统和经典,把共产主义视为历史进化全过程的一部分。中国在此之上,加上了另一个因素:中国的封闭"天下"。这让"历史进化"成了一个遥远的幻象。

乔:中国的社会"实验",没出现在柬埔寨、越南。在东欧,只有二战后一个很短暂的时期,有点类似,很多人被处决,被关押,但没拖多久。在那里,独立声音的诗人遭到禁止,但学校从未停止上课。

杨:中国经验极为独特。在苏联,无论多么讽刺,曼德尔施塔姆还是被"法律"审判处决的。在中国,文革中却更多是"人民"在互相消灭。从来没有一份签署的官方正式文件,下令进行那些迫害。似乎是人民自己,在"自动"、"自发"互相残杀,这深刻毁灭了一个社会的基础:人性和常识。所以,当中国再次开放,靠中国人的勤劳,经济上复苏不难,但文化上、心理上的重建很难。就像现在经常谈到的毒食品,人们一边吃别人造的毒食品,一边自己造毒食品给别人,如此恶性循环。这不得不让我想到:中毒的是心灵,远非肠胃。

乔:我们在国外读到的文革,令人极难置信中国人也是"人"!红卫兵、打砸抢,火烧英代办等等,破除了一切规则。疑问是:人怎么可能允许这些发生在自己身上?当然,后来我们知道更多了一点,这不是人的本性,而是被造出来的。但这仍是人的悲剧。或许在西方有些东西被高估了,但确切的一点,那儿不只是一架机器,也必定有某些想法,在机器运转中起作用。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中国的巨大变化只是三十年左右的事(杨:一代人的记忆之内)。其他前共产国家如匈牙利,虽然没有斯大林主义、没有文革,但也经历过专制时期,那对社会是一种可怕的毒素。只有等这一代人过去,这毒素才会渐渐消失。

杨:中国情况更复杂。除了政治处境,文化转型本身更极其艰难。自成一体的中国古典文化,在鸦片战争之后,强行与世界接轨,中国人从原来封闭中的过度文化自豪,一变而为文化自卑,于是,急于发现捷径,赶超西方,重建自信。麻烦是,在西方渐进的文化历史,瀑布似地倾倒在中国人头上,我们无暇、也没有能力筛选,只能拣起以为西方"最新的"东西,当作赶超的目标,可惜,那正是苏俄版共产主义。于是,中国是亚洲第一个"共和国",建立了亚洲第一个"共产党",也建立了第一个"共产党国家"。它早期的合法性,和共产主义的"国际"相反,恰恰是民族主义的,建立在"中国人民站起来"这句话上。矛盾吗?这样的矛盾比比皆是。现在,绕了一大圈,又一次进行"重建",而且是从私有经济、私有制的起点开始。这正是有史以来,人性和常识的基础:你再富裕,我不能杀了你,把你的财富据为己有。今天的中国年轻人也难以理解文革,忽然父母、夫妻、师生,统统成了敌人,互相毁灭。那悖反一切常识。

乔:是不是古代的皇帝都非常保守?除极个别例外,他们总的来说是不是不希望任何改变?

杨:还不是那么简单。后来对传统权力结构的贬低,是出于对自身宣传的需要。其实,至少在儒家
理论上,皇帝并不是传统结构的最高一层,在皇帝之上还有"天道"。依据孔夫子理念建立起来的宫廷中,设有专门官员,根据天道检验皇帝,他们的职务就是批评皇帝。比如,你要是早上五点钟没坐在宫殿里,你就不是个合格的皇帝。

乔:皇帝不能把他一刀砍了?

杨:当然能。但下一位担任这职务的文人,还应该继续秉持天道,批评皇帝不合格。他们的整个教育,是基于一个完整的理念系统,而非某位皇帝。因此,他们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这个理念系统,得到科举制度的支撑。这制度不论你家庭背景是什么,只要能通过层层考核,就能进入最高权力中枢。它为中国传统社会提供了一个非常有效的内循环系统,底层的经验、才能,可以源源不断输送上来。别忘了,在上千年前,这可是最"民主"的人才筛选制度!在没别的理念竞争的时代,这系统保守是保守,但颇为有效。话说回来,在两千年里,它基本没经历过真正的外来文化挑战,极端缺乏应对那挑战的经验和能力。这是二十世纪思想混乱的基础原因。我们曾处于一种最坏、没准也最好的处境,一种"真空"状态:没有任何现成模式可模仿,因此能够任意选择一切因素,全方位地建立自己的自觉。

乔:这回到了我们对话的起点。记得吗?我前面提到过,我觉得自己坐在历史的动车组上,身边历史的场景急速掠过。但对很多年轻人,我觉得他们没坐在列车上,对他们,历史是个超级市场,可以随手挑拣任何文化的任何东西。我能把这当作进步,也可以看作倒退。进步在你能创造从没出现过的东西,很刺激。像我的学生做的,精彩的时候结果很棒。但缺陷是,你丧失了对历史的意识,以前出现过什么,最糟时,你抓住了可能性,却失掉了人性。历史不再有参照作用,随便拿吧,管他是中国、欧洲,还是哪儿的。

杨:但英国的文化超市,虽然也很杂乱,但杂乱之中,还有一个部分,叫做"英国文化",有自己的历史向度,保留有某种历史感。这是为什么,"英国英语",和美国英语就是不一样。这种"根",不是暴露在表面,那么清晰可见,但还在那里,还起作用。所以,有两个互相参照的维度:非时间的空间,犹如超市;另一个却有时间纵深,和过去相关。有趣如你,本身是英国诗人,又因为生在匈牙利,和东欧关联千丝万缕。最近,我连续去过不少东欧国家,波兰,斯洛文尼亚,塞尔比亚等等。我觉得东欧众多"小"语种非常有吸引力,因为它们共同的特点是:一,深:不得不深深扎根在自己的土壤中。二,开:随时准备向周遭文化开放,充分交流。两个特性,缺一个都意味着消亡。在地球村时代,这"深"与"开",难道不是所有语种必备的性质?哪怕中英的"大"?这就是自觉。当我和东欧诗人交流,我发现我们共同理解很多东西:冷战经验,漂泊经验,剧变经验,以及一切之下,如何保持思考和文学的冷静的独立?在今天,这交流既罕见更宝贵。

乔:东欧国家包括匈牙利,过去很长时间里,没有真正成为它们自己。周围总是有这样那样的超级强权,把它们变成争夺的对象。奥地利帝国,土耳其帝国,德国第三帝国,苏联等等,匈牙利语始终面临消亡的危险,因而必须准备好应对这命运。如你所说,危险在一封闭,二流失。苏联时代,"国际"意味着被俄国吞没。因此,匈牙利的民族主义,也是反抗意识形态专制的一部分。所以,上世纪八十年代,纪念匈牙利民族英雄是件危险的事情,你不能给他们的雕像献花,因为那象征着反抗"国际"。当然,八九年之后,这禁止不存在了。

杨:这就是我们交流中,不同但可以比较的因素,比如波兰的天主教会,整个东欧的民族主义,都曾是积极的能量。俄国、中国的情况就比较复杂。

乔:中国不曾面临灭亡的危险,最后的外来危机是日本,对吗?

杨:鸦片战争之前,中国文化从来没有灭亡之虞。中国遭到过很多北方游牧民族的占领,但只要他们学习了汉语,都无一例外地被汉字思维和中文观念系统同化了。这里的好处,是中国人没有文化灭亡的心理危机感,缺陷在忽略了提升应对外来挑战的能力。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人文化上的极端情绪化,正是反映了那混乱。

乔:整个中国的官方书写系统是一致的,对吧?所有报纸、杂志、学校,都使用官方"普通话"?

杨:是的,这种语言内的集权倾向,相当强有力,却不易被警觉。好像古老版本的奥威尔的"新语"。尤其在文革中,毛通过"最高指示",进行语言的绝对统治,却很少有人有意识、甚至在潜意识里抗拒这语言专制。这是为什么,我曾把我们这些诗人的写作起点,定位为"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一个诗歌最低、又最高的标准。

乔:我觉得诗歌更高些,它既定位过去,又定位现在,这回到了我们对话的起点。诗歌对处境所作的第一件事(当然基于不同诗人的经验、心理因素),是试图理解现实。有时学生问我:诗为什么存在?我回答说:它告诉你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现在,我们的危险是"遗忘"。遗忘过去、死者、死者携带的一切。对于我,是遗忘自然和表面,遗忘我内部匈牙利和不列颠的历史雕像(杨:全部记忆。)对。就像布达佩斯的大楼们,很多雕像站在那儿。它们提示我,人类曾是什么样子。对于我,记住它们是最有价值的事。我试图把它们带进英语,带进英语诗歌。我知道它们不属于英语经验,但我认为那是人类的经验。

杨:这让我很感动。一个地方获得的经验,却具有人类的普遍意义。这些太容易被遗忘覆盖的经验,被诗歌带在身上。这正是诗歌的提升作用。我写过一篇文章《冷战经验的当代意义》,注意:不只是"冷战",而是冷战"经验",就像二战,一个人类亲手建成的地狱。我们或许善良的愿望,却全然毁灭了我们自己。如果我们忘记这些,很可能重演这种悲剧。不是借同一个名义,而是经由同一个方式。

乔:有人说过,诗歌就是精确和特定。对于我,一个问题是:我写这些匈牙利题目,对英国读者有什么意义?他们没经历过那些。但是,如果你写得精确和特定,他们就能感受到那经验。题材来自远处,但经验属于人类。

杨:当我翻译《水》,我发现这首诗,虽然用商籁体写成,但你把它变得非常独特。前一段基本上由单句构成,第二段大半却是一个长句,这造成了前、后语速上的强烈对比。在一首诗里,语言又不同层次,好像我们谈到的历史和当代的层次。你像个考古学家,发掘进历史的、自我的、语言的地层,又把它们建构成一件当下作品。我觉得这不停整合,正是诗人反抗遗忘的方法。

乔:我获得艾略特诗歌奖的作品,题为《卷轴》。人们说它是记忆之书,但开始的五首诗,却是关于遗忘的。因为,在记忆中,我们必须不停告诫自己,我们遗忘得太多了。这是要重建记忆的原因。我们希望,相对于被遗忘的,那获得重建的能接近一种真实。

杨:如果我们不这样做,那无论你把昨天称为多么深刻沉痛,甚至涕泗滂沱,但也很难保证那眼泪不是在洗掉记忆,让灾难重演时,再次痛哭。

乔:为什么悲剧会发生?我们谈到了过去,那种悲剧的深层次的经验。我想,悲剧的发生,也和它的形式相关。必须理解它发生的形式。它是如何发生的?理解,就要赋予痛苦经验一种形式,由此使它获得意义,而不再无意义。就像我生了病,即将死在床上,这是一个经验,但有什么意义?没什么。就是一个人的普遍状况而已。而诗歌、悲剧、文学,要通过结构和形式,揭示一种意义。人类需要意义。诗歌通过形式,传达意义,什么是人生的内涵?

杨:完全同意。我说过:文学要持续地赋予形式,使处在黑暗中、潜意识里的东西,现形于语言,现形于人的意识。这就是人类持存的基本方式。

乔:昨晚在扬州,当你唱蒙古歌时,我就在感受到那长调的形式(杨:喔,我那唱的可太次了!)没关系。那很有意思。因为我觉得诗歌就是一种混合说与唱的形式,用说来唱,以唱为说,介乎二者之间,这是诗歌的用途。你可以在一个句子里很逻辑,但下一个句子,歌唱加入,改变了整个语言的状态。宗教寻找超验意义,但我不信教。在玻璃、石头、水之间,是我。我是肉做的。我和其他物没有区别。但语言有某种不同,通过语言的命名,可以找到某种意义,某种价值。这是很好的事情。

杨:昨晚你也谈到,诗人更多是对鬼魂说话----和那些过去的伟大诗人们对话。我们当然无法找到他们的肉身,但通过他们的作品,我们能找到他们个人的精神形式。他们就这样存在。

乔:我觉得诗人是存在的图书馆。

杨:绝对正确。历史就在这些的个人的内在世界、个人的精神形式中持存。当我们阅读他们和书写我们自己,我们创造自己的形式,去加入总称的"诗歌"。节奏、韵律、结构、诗歌空间,建立起诗歌的"内在记忆",而诗歌又回馈诗人,通过它自身持存我们,甚至世界的经验。过去杰作中存在的伟大鬼魂,通过我们书写自己的形式,而持续活着。历史和传统,作为记忆就这样奏效。


*伊利阿斯 * 卡耐蒂:Elias Canetti,奥地利作家,198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贝尔 * 赫伯特:William N Herbert,英国当代诗人,和杨炼共同主编 英译当代中文诗选《玉梯》。


杨炼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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