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答答……」膠捲電影放映機的捲片聲響傳來,快速轉動的齒輪,一秒鐘放映36張底片,藉由凹凸透鏡與視覺暫留原理,影片得以呈現在觀眾眼前。放映師必須隨時觀察機器與底片的一舉一動,每個環節都馬虎不得,一齣露天電影的完美播映,彷彿是一場放映師與放映機之間完美的默契合奏。
三代傳承放映技藝
1964年出生的放映師高祥晴,13歲便跟著父親高鏡山學習電影放映,至今已有40年資歷。高鏡山曾任台南中華戲院的機師長,從事放映工作與機器維護。1970年代,因戲院播放三級片而遭受波及,歷經十多天的牢獄之災,讓高鏡山決定轉作露天電影播放,追尋電影放映的自由。
在高祥晴的記憶裡,膠捲底片是放映師的生財工具,必須格外珍惜,因此高祥晴學習電影放映的第一步,就是跟著父親從迴帶收片開始學起。他站在捲片機前亦步亦趨地觀察父親操作機器,在高速的輪軸與底片之間,以手緩衝捲片速度並確認底片的狀況,若有受損或是異常,就會停下來檢查。一隻手感受底片狀況,另隻手拿著木板貼著底片,確保底片完好收闔。「生意好的時候,一晚要做8場,影片也跟著趕場,所以收片速度一定要快,做不好或動作太慢時,我爸就直接拿那塊木板起來打我。」父親嚴厲的指導,是高祥晴至今都難忘的場景。
高祥晴貼身跟在父親身旁,逐步學起,16歲就出師獨當一面。南部大小宮廟多,全年都有酬神廟會,1980年代大家樂、簽賭風氣正盛時,一晚甚至要跑10場,有時一個廟埕還同時放兩齣電影,高祥晴一人同時兼顧兩組電影放映,總共4台放映機也不成問題。在香火鼎盛的大型宮廟,還曾有過同時放映四部電影,一條路上架設4台銀幕,場面十分壯觀。
父親以電影放映扛起家計,高祥晴也帶著妻兒投入露天電影的放映工作,養活一家大小。而今1990年出生的兒子高璞元,也回到台南老家傳承這門技術。高璞元自小也跟在父親身旁幫忙,小學二年級就能獨立看顧半自動放映機的露天電影。
大學主修視訊傳播設計系的高璞元,喜歡看電影,相較於放映,攝影更是他興趣所在。他畢業後到台北參與許多電影、電視劇的拍攝工作,例如《必娶女人》、《紅衣小女孩》等。高璞元工作一段時間後,始終難忘膠捲電影放映時所散發的溫度和質感,不願家族的放映技術失傳,2015年與同樣從事電影幕後工作的妻子,一起回到台南,成立「熊南人電影映像工作室」,復甦已經沒落的露天膠捲電影。
露天電影浪潮
過去,露天電影是農業時代台灣人生活的重要娛樂之一。露天電影能匯聚人氣,每當地方準備放映電影,銀幕才剛搭設,廟埕就會擠滿等待開演的民眾,醃水果、烤鳥蛋等攤販也在週邊叫賣,氣氛熱鬧滾滾宛如夜市。
1990年代有線電視台的出現,大眾擁有更多視聽娛樂的選擇,露天電影日漸式微,加上電影拍攝技術由膠捲走向數位,露天電影成為過去式,而膠捲電影更幾乎在現代銷聲匿跡。
現在台灣只剩中南部舉辦廟會活動時才會出現露天電影,一場電影放映必須出動2台動輒二、三十公斤的放映機,大大考驗放映師的體力。於是技術門檻低、方便輕巧、價格便宜的投影機,也在這波式微的浪潮裡取代放映機。加上放映機裡的零件大多都已無人生產,讓許多放映機逐漸退役成為骨董,淪為擺在博物館內供人欣賞結構與工藝技術的機器。
對高祥晴父子而言,無法放映的放映機就像失去了生命。如今擺在熊南人電影映像工作室外的放映機,是高家在1980年自國外購入,單是機頭就要價新台幣二十幾萬,來自日本與西德的技術人員製作的放映機,在高祥晴的維護保養下,仍在服役中。
原本設計用於戲院或機關學校室內以燈泡為光源的放映機,不適合作為露天播映。高家購入後,請來師傅將機身以翻砂技術製模,重新用生鐵打造,光源則改為碳精棒,搭配水銀製的反光鏡,以技術組合成這台適合露天放映的膠捲電影放映機。
十八般武藝的放映師
一部用膠捲拍攝的電影,平均約有4.5貫的膠捲底片,所以放映時必須同時準備2台放映機。一貫底片播完,要立刻切換至另一台放映機播放下一貫底片。許多人都以為放映電影的工作十分輕鬆,只要把膠捲底片放上,按個鈕,電影便能放映。但放映師必須隨時觀察銀幕畫面與機器運轉狀況。
例如以碳精棒為光源的放映機,是利用二條正負極的碳精棒,藉由電流通過時發出高達一千瓦的強光,隨著放映,碳精棒會越來越短,放映師必須不停觀察兩隻碳精棒之間的距離,若放任不管,光源會瞬間不足,使得影片中斷。又或者底片斷片,放映師就要立刻停止機器運轉,切換另一台放映機,不能任由光源聚積在同一張底片上,高溫會引發底片燃燒,甚至毀損機器。
露天膠捲電影的影片來源,是跟片商排片,一部片三天的租約將近新台幣十萬,多半是由幾位放映師合資,輪流放映承租的影片。隨著露天電影的放映從膠捲放映機轉換到數位投影機,放映價碼也從一場三到四萬,下滑至一場2,500元。市面上的膠捲電影越來越少,高祥晴索性將手邊的膠捲電影買下,宛如寶貝的收藏著。
一般而言電影在拍攝完畢後,會製成多版拷貝。正片會先製成A版拷貝,再由剪接師剪接成B版拷貝,音效師加上聲音特效成為C版拷貝,經過戲院首輪、二輪甚至三輪後,露天電影拿到的膠捲,大多已是F版拷貝的尾輪場,底片品質自然沒有首版好。所以更加考驗放映師維護底片與放映機的功力,每次放映結束,都要替每貫底片鋪上新的報紙,即使現在已不常放映膠捲電影,高祥晴仍會不時地檢視膠捲底片的品質。因為膠捲影片的稀少與珍貴,有人建議高璞元減少放映,但對他來說,放映時底片雖會拉扯磨損,但溫度能蒸散底片上頭的濕氣,而且只有放映中的膠捲影片,才能活出它存在的價值。
膠捲怕熱也怕水,尤其放映機馬達剛啟動的前5分鐘,瞬間摩擦力帶來的高溫,極度耗損底片,所以露天電影的放映師會在正片前剪接約五到十分鐘的片頭,類似現在戲院開演前的廣告或預告片,而片頭內容全由放映師決定。除了片頭,放映師也會在每貫底片後面剪接片尾,銀幕上一出現片尾畫面,就像暗號一樣,通知放映師該準備切換另一台放映機囉!
一場晚上六點開演的露天電影,放映師早上九點就必須開始準備,打包機器,整理底片,風塵僕僕來到活動場地,架設銀幕是第一步。如何用三條繩子牢牢支撐一根柱子,尋找適合的著力點,裝上布幕,還要考慮風阻與路燈等各種會影響放映品質的因素,搭建銀幕往往需要一小時,若遇到下雨,還要像搭帳棚一樣撐起帆布,以免放映機淋到雨,考驗放映師面對身處不同天候的應變能力。
編織膠捲電影甦醒計畫
近年廟會的露天電影改以投影機放映,膠捲電影幾乎銷聲匿跡,高璞元回到台南的第一件事,便希望舉辦膠捲電影放映活動。然而,機器的維護不易,零件缺少,加上去年一次颱風淹水和火災,倉庫裡上百部的膠捲受到毀損。面對種種考驗,高璞元仍不放棄,籌備一年,終於在今年1月,農曆春節正月初二到初四,在台南郡西路上工作室的前方,舉辦一連3天的露天膠捲電影放映活動。
屬於庶民的休閒,露天電影放映的多是以武打、喜劇或科幻片等,不太需要動腦,輕鬆有趣的影片。高璞元的放映活動,便挑選了《流氓狀元》、《逃學威龍2》、《少林寺十八銅人》、《神龜大戰飛天怪獸》等電影。原以為現在大眾已對放映機失去興趣的高祥晴,在高璞元的百般說服下,重新架起膠捲放映機,沒想到幾天下來竟吸引了上百人參加,場場爆滿。
即使機器的維護與膠捲電影的稀少,預現了露天膠捲電影的式微,但高璞元卻始終保留這帶有家族情感的文化記憶。不只積極尋找合作單位播放膠捲電影,也向文化部提出圓夢計畫,希望舉辦露天膠捲電影的全台巡迴播放,喚醒大家的回憶。更計畫邀請國內外電影工作者,徵件膠捲電影,甚至在眾人都轉做數位電影的時候,立下要將數位電影轉成膠捲的宏願。
面對逐漸沒落的露天電影,高祥晴也曾嘗試過其他副業,但在高璞元眼中,從事電影放映時,父親散發出的自信笑容,令他難忘。即使被眾人都說傻,父子倆仍堅持復甦膠捲電影,在放映機的答答聲裡持續散播露天電影的溫暖人情。
(本文摘自光華雜誌106年5月號)
台南郡西街上舉辦露天膠捲電影放映,民眾開心地欣賞難得的畫面。(熊南人電影映像工作室提供)
輪軸潤滑、調整碳精棒長度、鏡頭焦距等,傳統播映的每個環節全仰賴放映師多年技藝的累積。
輪軸潤滑、調整碳精棒長度、鏡頭焦距等,傳統播映的每個環節全仰賴放映師多年技藝的累積。
搭棚架、扛機器、避光害……,放映師必須身懷絕技,才能讓每場露天電影完美播映。
即使露天電影已日漸式微,高祥晴(右)與高璞元(左)兩人仍堅持守護這屬於台灣人的共同回憶。 (林格立攝)
這台傳自高鏡山的迴帶機,充滿高家三代的家族情感。
高璞元(右)回台南成立工作室、尋求合作機會,多方奔走,希望讓手中的膠捲電影活出自己的生命。
膠捲電影放映機的捲片聲響傳來,快速轉動的齒輪,一秒鐘放映36張底片。(林格立攝)
台南郡西街上舉辦露天膠捲電影放映,民眾開心地欣賞難得的畫面。(熊南人電影映像工作室提供)
輪軸潤滑、調整碳精棒長度、鏡頭焦距等,傳統播映的每個環節全仰賴放映師多年技藝的累積。
膠卷影片
即使露天電影已日漸式微,高祥晴與高璞元兩人仍堅持守護這屬於台灣人的共同回憶。
高璞元回台南成立工作室、尋求合作機會,多方奔走,希望讓手中的膠捲電影活出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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