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雞年到來,沿街氣氛歡喜熱鬧。
台北西門町中華路上,出現一隻鐵製的大紅風向雞,高高站在屋簷,模樣討喜地隨風搖擺。
朝向道路,寬10公尺、高3公尺的牆上,一整面以不織布剪成的大紅剪紙,兩尊討喜的人物,居於牆面中央,上頭星光滿布。紅布底下,溫暖的亮光透出,人影穿梭;望向頭頂天花板,是紅布剪出的穹頂星光,另一側的矮牆,繁花盛開的樹影剪紙旁,寫滿了向眾人募集來的「寫給家的一句話」。
以「家」為名,這是剪紙藝術家楊士毅應2017台北燈會之邀,在農曆雞年到來之際,取「雞」之台語發音,所延伸打造出的「家」之花燈。
打破燈會只能從外觀賞的習慣,楊士毅設計的作品:《家(ㄍㄟ)》,讓人們一起走入猶如家的空間,或坐或臥,成為花燈的一部分,讓人看見自己就是家中最美麗的風景。
因此,「起家、起家(台語),我就在春節雞年蓋一個家,希望人們在過年團聚的時刻,記得家中的燈火是最美麗的光,並期待大家觀賞、團聚後,帶著美好的力量回到社會。」
作品裡喻有美好的祝福,是2013年開始剪紙的楊士毅,以十多年時間,全力掙扎、叩問生命,才換來的創作風貌。
揮別憤怒,找尋快樂的起源
冠上剪紙藝術家頭銜前,楊士毅的身分,是企畫、攝影師,也是導演。先後就讀台南崑山科技大學視覺傳達系、台灣藝術大學研究所,楊士毅學生時代時,天分早早外顯。27歲前,楊士毅已獲獎無數,但那時的他並不快樂。「儘管獲獎無數,卻沒有一項肯定是自己給自己的。」他說。
童年時離開父母、寄人籬下的日子,敏感的他充滿不安與憤怒,毫無標準可言的創作世界成了楊士毅的出口。
自認毫無藝術天份、畫圖也畫不來,楊士毅選擇門檻較低的攝影創作。彷若映照自己的心境與困惑,那時拍下的攝影作品,一幀幀充滿了疏離、晦澀。
直到偶然見到漢聲出版社的剪紙叢書,裡面一幅線條簡樸、色彩鮮艷的作品吸引了他。見到當下,楊士毅內心洋溢快樂,「這幅作品的主人想必生活在快樂的環境中,才擁有如此豐沛的創作能量。」滿腹疑惑的他,決定動身追尋答案。
他申請雲門「流浪者計畫」,遠赴陝西,想親自拜訪作品的起源。一來到陝西,楊士毅卻愣住了。原來,剪紙作品出自陝西「剪花娘子」庫淑蘭的手裡,楊士毅在2016年TEDxTaoyuan演講會上現出她的照片。
滿頭白髮的她,住在陝西黃土高原的一處簡單屋宅裡,泛黃的報紙糊滿牆面、幾根木頭就架起一張床,一方小小的石塊,是她畫下草圖、動手剪紙的地方。
她的日子並不富裕,一路的成長背景更是艱辛。農村生活困苦,家中在庫淑蘭4歲時,將她許配到別人家中作童養媳,17歲結婚後,沒有愛情的婚姻,充滿波折。但日子的磨難絲毫未減她作品的雀躍與歡愉。作品裡手足舞蹈的人兒、鮮豔的色彩與開心的神情,處處可見。
「比起自己,她理應更有資格放棄這個世界,但為何她沒有?」楊士毅不解。「或許她看見的是這世界的美麗,而非匱乏,才剪出了如此精彩的作品。」
三個多月的旅程結束後,楊士毅的心放下來了,卻始終沒動手剪。
接下來的7年,他選擇回到台南母校擔任講師,重新學習和自己相處,過起不張揚的生活。直到女朋友一句無心的要求,遲遲不肯動手的楊士毅,終於開始創作,靠著一把小剪刀,以「喜」字為概念,剪出第一件作品。
創作才累積到第7件,就有企業上門洽詢,邀請開設剪紙工作坊,而後各方邀約,紛紛上門。台南老爺酒店、台新銀行以至2017年台北燈節,都是合作對象。剪紙生涯短短三年多,他的作品已不下數十件。
說一個故事,歡喜剪出幸福
再投入創作,楊士毅手中剪出的作品,已有全然不同的風景。沒了對世界的控訴不滿,大紅剪紙作品中,裡頭的主角總是在笑,笑著站在人群中,笑著望著天空,抑或笑著擁抱……。「因為要帶給人家歡喜和祝福啊!」楊士毅說。而給人歡喜的作品裡,背後總有個溫暖貼心的故事。
2015年,楊士毅創作的《年獸》剪紙作品,沒有了傳統故事中年獸張牙舞爪的可怕形象,胖胖圓渾的身體,嘴角揚起笑著。創作時,楊士毅替牠想了另一個故事。
在傳統故事裡,揮別舊年、迎來新年時,一頭名為「年」的獸便會出沒肆虐,糟蹋莊稼,惹得百姓叫苦連天。為了驅趕「年獸」,人們便會點起炮竹、張貼春聯,迎接好年。
但楊士毅的版本中,看似兇猛的年獸其實有著一顆溫暖的心。牠的張牙舞爪、面目兇惡,是為了在年節將到時,催促離家在外的孩子們,快快回到家人身邊。而那一聲聲的炮竹聲、四處張燈結綵,是思念孩子的父母們對年獸的萬分致謝,彷彿向牠說:「謝謝你!謝謝你,讓他們都回到了我身邊。」
為年獸寫下這則故事的動機,是楊士毅見到身邊的人們彼此充滿誤解,決定透過剪紙,道出真實心聲,卸下誤解,也獻給那些因愛而願意承受誤解的人。
新竹新瓦屋冬季裝置藝術展上,一幅12公尺高、7公尺寬的藝術剪紙作品,讓路過參觀的民眾顯得渺小,這是楊士毅以「感恩」為主題所創作的大型作品:《伯公的祝福》。
在客家傳統裡,「伯公」除了是晚輩對長輩的尊稱,也是指庇佑家家戶戶的土地公。而土地就像伯公一樣,像是長輩,永恆陪伴眾人,然而祂總是安安靜靜地,以致人們忘了珍惜。楊士毅創作這幅大型的作品,並非一味追求巨大,而是希望民眾抬頭仰望作品時,想想腳下的土地。
2016年他為新光三越百貨所創作的《馴鹿》作品,同樣有一個「楊士毅版」的故事。
他的版本裡,耶誕節的馴鹿背負了幸福的使命,每年的奔跑是期待實現大家的願望。因此,希望透過作品感念那些付出、獻上幸福卻為人遺忘的人們。
「沒有故事,我就無法開始動手剪紙。」楊士毅堅持為每幅作品說上一段故事,是希望能夠打動人心。「剪紙,只是一門手藝。最終,是想向透過創作向大家說故事,為社會帶來一點改變。」
追尋適切,美麗並非唯一標準
「不那麼傳統」,是許多人見到楊士毅作品的第一評語。線條大膽、圓渾帶點質樸的剪紙風格,是楊士毅特意追求的結果。楊士毅草擬底稿時,一見到傳統式樣,總是毫不猶豫捨棄,「依循傳統是一種對創作的怠惰。」
工作室透明窗戶上,貼滿七、八朵花形、葉瓣全然不同的花朵剪紙,一旁牆面貼滿素描草圖。今年為台新銀行所設計的作品,楊士毅首度將花朵安入剪紙。為了找尋適合的花朵,楊士毅畫下足足不下五十幅草圖。旁人看來美麗精緻的剪紙,卻始終通過不了楊士毅自己這一關。
在他看來,美麗並非唯一標準,而是「適切」。「太招搖了、太繁複了」,楊士毅一一點出一旁眾多剪紙不合格的原因,琢磨許久,才有了出現在這幅剪紙作品的最終版本。
每每接下邀約,楊士毅總是希望讀出對方的想法,藉此在作品呼應這份渴求。花上半年、一年摸索、策畫創作,早已家常便飯。三年多來,即使外界的矚目超乎預期,楊士毅卻推掉了許多邀約。
「剪紙藝術,美麗很簡單,但想打動人心,卻很難。為了視覺表現,剪紙可以無限裝飾、填充,卻不見得是人們所要的。」楊士毅說。
填滿「空缺」,夥伴俱足
創作剪紙以來,大紅顏色一以貫之出現在他的作品。楊士毅幾番嘗試其他顏色、媒材,最後還是只有大紅色紙,最能呈現他想藉由作品帶給人的歡喜溫暖。
現在的楊士毅依然有悲傷、憤怒之時,但比起過往,他懂得感恩,也更知足。心開了,眼中見到的一切猶如繁花盛開,周遭的團隊夥伴也一一俱足。
2015年5月,楊士毅首度與劇團「南島十八」合作,為舞台戲「剪花微笑」設計舞台剪紙。這是他首度接觸空間設計,也是頭一遭挑戰大型的剪紙創作。以往獨自創作的他,為此只好找來助手幫忙。
再隔兩個月,楊士毅應台南市政府之邀,以「鳳凰木」為題,創作出《鳳凰的祝福》,展現台南意象。一張記錄當時的照片,是楊士毅最喜歡拿來向大家分享的故事。偌大的紅色紙材上,十多個人跪趴在上頭、低頭工作,遠遠一看,眾人宛若成為毛毛蟲,攀附在枝繁葉茂的鳳凰木上。
楊士毅喜歡的,不光是團隊齊心打拚,還有照片裡記錄下那份對工作的謙虛與敬重。「工作的台語,唸來猶如『空缺』。」不斷思索定位的楊士毅,終於找到答案,「每個人在世上,都像是以手中的工作不斷填補世界的『空缺』。」
而在台北燈會展出的《家(ㄍㄟ)》之花燈,楊士毅更攜手台南後壁土溝農村美術館、大稻埕瓦豆光田團隊,一同加入創作。由楊士毅負責剪紙,土溝農村美術館執行長陳昱良負責空間施作、瓦豆光田執行燈光設計。
去年年底剛搬進的工作室,楊士毅特地將二樓一處房間留給團隊夥伴。始終一人創作的楊士毅,從未想過今日竟有如此規模,「承認自己沒本事,團隊就會成形了。」楊士毅說。
「相信雙手能帶給人幸福!」這是楊士毅想透過剪紙作品在社會灑下的種子和希望,特別是時值金雞年春節到來的此刻,希望見過作品的人歡喜之餘,也能相信自己,能以雙手找到幸福。
楊士毅的大型剪紙作品:《伯公的祝福》在新竹新瓦屋冬季藝術展高高架起,希望喚起人們對土地的關懷與珍惜。 (楊士毅提供)
楊士毅更以「家」為名,結合剪紙創作在台北街頭點起了《家(ㄍㄟ)》之花燈。(莊坤儒攝)
草稿上的線條、筆畫,都是楊士毅不怕失敗的嘗試。
曾經對世界充滿憤怒不滿,如今的楊士毅在剪紙找到幸福。 (莊坤儒攝)
作品《年獸》
大紅色紙、主角手舞足蹈,剪紙裡的每處細節都有楊士毅 想帶給人的歡喜和溫暖。(楊士毅提供)
楊士毅在工作坊透過剪紙創作,和大家一起找尋生活的美好快樂。(楊士毅提供)
楊士毅的作品裡,小小的人兒總是歡喜笑著。(楊士毅提供)
全心全力體會生活,楊士毅在紙上劃下的每刀、每痕 同樣如此專注用力。
總是一個人創作的楊士毅,和團隊夥伴合力打造出 《鳳凰木的祝福》。(楊士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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